10 營救知秋

在楚妮這樣的又一批熱血青年執著地追尋人生道路時,1937年1月10日,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個小閣樓上,重新回滬的楊韻珊與李群夫同誌在牆上掛上了一麵不大的黨旗,昭萍麵對這麵旗幟,滿含著激動的熱淚,舉起右手莊嚴宣誓,成為了中國共產黨的一員。

她未必完全懂得了共產主義理想。她隻模糊地知道,自己從此屬於父親那個“階級”的掘墓人了。她為之奮鬥的新社會將會怎樣對待他父親,她並不敢細想,好在那還很遙遠,甚至近於抽象。但她深信,既然自己宣誓接受黨的信仰,她就會接受黨關於3階級鬥爭一切立場。而她內心比較明確的是:以自己的滿腔熱血跟隨共產黨在國難中挽救自己民族和國家。

“昭萍此生追求兩件事,一是打敗日本,二是讓我們中國人站起來。”她常這樣說。

西安事變後,國共名義上合作了,共產黨卻仍然隻能以地下的方式活動。對昭萍等普通黨員和愛國人士而言,處境一點都沒改變,危險一點都沒減少。

她很希望葉知秋盡快成為黨內的同誌。但這個無畏青年的入黨卻要麻煩得多,主要是黨內有些人對他的國籍和在東北入黨的那段曆史仍不放心。

知秋毫無怨言地接受著組織的考驗與審查。他活動能力很強,是昭萍在“補習學校”的最主要幫手。他擔任著“救國會”下屬“國難教育社”(後名“普及教育服務團”)的滬中區委委員。

昭萍受命全麵負責領導和組織“量才婦女補習學校”的“學聯”和“青救會”等外圍組織的工作外,還擔負了救國會營救“七君子”的宣傳與大量事務工作。

當時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剛閉幕,國人翹首以望,希望“容共抗日”、“建立統一戰線”等政策盡快施行。然而就在清明前夕,江蘇高等法院在南京政府的授意下,竟羅織了“十大罪狀”,向李公樸等“七君子”提起了“公訴”。這逆潮而動的政治迫害,激起全國又一波“救國無罪”的民主浪潮。

根據地下黨的指示,知秋和另外幾位教師帶領本校和“山海工學團”百餘名學員,以春遊的名義到蘇州,與東吳大學等校的學生一起,到民間進行抗日宣傳,動員群眾參加營救“七君子”的活動。

知秋組織這樣的學生活動也不是一次了,臨走前,昭萍囑咐他小心行事,務必運用“救國聯合會”倡導的“溫和合理”的策略,不讓某些人抓到把柄。

幾天的時間過得很快。

那天在上課時,昭萍看到和他們一起的有些學員已經回了,一下課。就想去問問情況。隻見一同前去的教師鍾桃慌慌張張跑到麵前說:“出事了!曾老師,葉老師在蘇州被警察抓了。”

昭萍大吃一驚,強作鎮靜道:“別慌,坐下慢慢說,怎麽回事?”鍾桃說:“本來鐵路工會的朋友已經幫我們安排好一個悶罐車,隻差一個鍾頭,就可以坐車回上海了。這時有人來報告說,有兩個還沒歸來的學生被警察抓了。葉老師就帶了阿喜和阿欣兩個男生慌忙趕去。原來,那兩個學生被警察發現帶有共產黨的《對沈、章諸氏被起訴宣言》傳單。葉老師交涉沒有效果,反而也被扣下。葉老師帶信要我們帶學生先回上海。阿喜和阿欣暫時還留在蘇州。一共五個人沒回,曾老師,你看這怎麽辦?”

昭萍強作鎮靜,問明白了想知道的情況。知道直到他們離開時,知秋還被關在天賜莊分局。

她仿佛自己五腹六髒一下全被挖空,眼淚簡直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正欲強行湧出。她隻剩一個主意:必須去營救知秋!她讓其他人都先回家後,立即去找到了楊韻珊,要求批準她去蘇州。此時她才懂得,原來自己還很脆弱,而且那麽深愛著知秋。她不由自責自己平日太好勝,在知秋麵前、通常都是很占強的。

楊韻珊沒有責怪她不按約定的突訪,想了下說:“我同意你去蘇州營救他們。但不僅是因為他是你丈夫,他和那兩個學生都是我們安排去的蘇州,所以你要作為組織交給你的任務去營救他們。你現在就去找‘量才婦女補習學校’的股東錢江月女士,他們夫婦一直都在為營救‘七君子’提供幫助的。利用她丈夫、‘蘇淞絲廠’的董事長徐先生在蘇州的地位設法營救,事情也許要好辦些。去蘇州後,要及時向我反映情況。”楊老師則親自去找幫會中經常幫助他們的辜老板。

昭萍和錢女士很熟,立即去找到了她。錢女士聽明情況後,馬上寫了一封信,要昭萍到蘇州找她的先生徐佑銘。

昭萍聽到這個名字後幾乎呼吸都屏住了,不禁驚歎人生命中所注定的緣分。她將看到她父親和母親都說到過的那個人,或許還會看到那個對她來說如同神話一般的庭院!

她穿了一身藍色中式布衣,帶著一個小藤箱,在下午三點就上了開往南京的“藍鋼專列”。這是當時全國最先進的從德、英進口的列車,途中隻停靠蘇州等四站,車票比一般車次貴得多。但令她頗感意外的是車廂內竟座無虛席,除外籍人士外,還有不少紳商和年青人。

昭心事重重地將視線投向窗外。暮春時節的江南,平坦的大地上河渠縱橫,綠樹婆娑,青草連連,片片菜花黃綠相間。美麗的景色將一切粉飾得和平安詳,讓她更加覺愁緒萬千。她不敢確定知秋的被捕是否偶然,但他既然後於學生被抓,說明抓捕並不是特別針對他個人。在組成統一戰線成為大勢所趨的今天,這到底隱藏著什麽。

僅兩個多小時,昭萍就到了蘇州。她先雇了黃包車到東吳大學,按鍾桃給的地址,順利見到了阿喜和阿欣。聽他們述說,蘇州這地方簡直如同隔世,警局還在固執沿襲“安內攘外”政策,關押知秋和那兩個學生,好像隻是為了湊足“上鋒”下達的必須抓獲的“共黨嫌疑犯”的指標。

“荒謬!腐朽!”昭萍氣得罵出了聲。她又一口氣趕到“蘇淞絲廠”,找到了徐佑銘先生。

徐先生比昭萍想象的矮和瘦。他很注意地打量著昭萍。或許她姓中的“曾”字挑起過他久遠的一個記憶。眼前這個女士的確相貌有些似曾相識,連她的上海話中仿佛都夾有仿佛熟悉的口音。但是世界太大,不會有那麽多巧事的。

徐佑銘停止了自己的遐想,說:“你還沒上車時,我太太就給我來了電話,我立刻去找了市黨部的聞先生。他答應盡力幫忙,當時就寫了一封信。幾分鍾前,他告訴了我最新了解的情況。您先生並不是天賜莊分局無目的關押,而是延續他們這幾個月來的一貫方針,打擊‘救國會’和‘七君子’,當然不會放過李公樸和陶行知開辦的學校,將他們的春遊說成是‘有組織的異黨活動’。分局於是把這當成了財路,常常這樣,在沒有確切證據前,就將他們認為的對象先關後查,敲詐家屬。對被抓人卻嚴刑逼供,寧錯勿寬。您冷靜點!那個局長姓孟,四十來歲,給蘇州的李根源當過跟班。李根源是雲南人,去年在武漢被人刺殺了的那個楊永泰,就是他的學生。這位孟局長靠主子的勢力登上了這個位子後,除了搜刮地皮、想辦法撈錢外,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東吳大學的學生恨死了他。他曾兩次為了在犯人身上逼取贖金濫用私刑弄死過人。”他看著驚愕的昭萍,“您不要急,這是市黨部聞先生給孟局長寫的信。您先送去,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是至少可叫你先生少受些苦。我會盡一切力量繼續幫助您。”

昭萍謝了出來,天色已經很晚。她一口氣趕回東吳大學,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飯了。

東吳大學占著天賜莊一大片土地,校內如同一個大花園,草場和球場綠草如茵,林園樓房和西式建築彼此錯落。昭萍躺在鍾桃在這裏任教的同學宿舍的**,心裏很亂。

次日,昭萍和阿喜、阿欣到警局去警局見到了孟局長。這個局長個子長得很高,不會低於一米九,黑黑的臉上長滿疙瘩。看了昭萍遞上的信,他仰坐在椅子上打了個嗬欠,說:“這市黨部和我們局不是……不是……”他想找一個官樣詞匯來形容“各是各的船,誰也管不了誰”,卻想不出來,便提高了聲音說:“我們警局的任務,是維持社會的治安。近來各種反政府分子在蘇州活動頻繁,公然為牢裏頭那七個人撐腰。你先生帶著李公樸的學生,名為春遊,卻被查出攜帶異黨傳單,這麽大的案情,我不能不查吧?你現在拿著一封信,企圖幹擾我秉公執法。”說著,他把眼睛睜圓一瞪,說:“我現在就可以把你們關起來,調查你們的目的和來路。”

昭萍見孟局長虛張聲勢,懂得不能讓他把話題引向“七君子”,而應該把自己表現成來意簡單的一個被捕人員家屬。她於是盡力讓自己表現得冤屈和難過,聲音顫抖地說:“局長,我一家老小,還要靠先生教書吃飯。我們都是民國的順民。局長一句話,就頂了天,求您放了他吧!”孟局長斜著眼看著昭萍,換了聲調譏諷地說:“不用在我麵前裝小婦人了吧!這信上不寫著‘曾老師’三個字麽?”昭萍垂著眼說:“那還不是為貼補點家用出來教書,上海東西那麽貴,開銷又大,不出來做,家裏就更過不下去了。”孟局長奸笑著說:“那倒是,我也很同情曾老師,不過我為黨國辦事,得要‘公事公辦’才行。”昭萍聽出來話中的暗示,故意嚷了起來:“那總要讓我先見人吧?還有,那兩個學生年輕,上海人身子又嫩,沒有害病吧?我來時,那兩個學生的家長也吵到學校去了,隻是紗廠請不到假,還在請工會幫忙。”

姓孟的聽到工會,頭有些大。那兩個學生原是他有意抓的,為的是把帶頭的教師引過來。誰知抓人後,上麵沒像往常那樣稱讚他,反而有人指責他“不看近日風向亂抓人”,警告他別惹出大麻煩。

昭萍拿出事先封好的幾塊大洋,輕放在桌上推過去說:“都說局長是青天大老爺,阿拉相信不會錯的。”

姓孟的對時局趨勢也不是一無所知,不想趟太多渾水。姓聞的得罪不起,麵子更不能不給,於是他裝出一幅為難的表情,檢查了昭萍帶的東西,見無非是衣物和吃食,便把她帶進了後院。

這警局可能是前朝留下的廢棄園林。在後院一間破舊的柴房中,用磚牆和鐵欄杆隔成了三間小牢格,光線很暗,從牢房裏散發出刺鼻的臭味。知秋和兩個男人關在靠門的一間,兩個學生被關在另一間,最邊上一間還關著兩個女人。

兩個學生搶先從那一間呼喊著他們,知秋也走到鐵欄前。昭萍先安慰了一下那兩位學生,記下了他們帶給家裏的話,才走到知秋這邊。她見到知秋臉上有明顯被人打過的青腫,禁不住鼻子一酸。她極力克製,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流了出來。知秋從鐵欄裏伸出手:“不要這樣,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昭萍忍住了抽泣,說:“你受苦了。”

知秋說:“你不用耽心我,我又沒犯法。不過是學生手上有他們說的傳單,鬼知道是哪裏來的!”

姓孟的在一旁吼道:“不許談案情串供!”

昭萍說:“我給你們帶了些東西,先吃了換身衣服吧!不等到你出來,我是不會走的。”說完拿出帶來的食物和衣物,再次讓警察檢查過後先給了兩個學生,再過來陪著知秋。

不多一會,孟局長在不耐煩地叫了:“好了好了,明天再來吧,今天我還沒有和同事打招呼,當心說我徇私枉法。”催著把昭萍趕了出去。

昭萍沮喪地回到東吳大學。好個幫人入微的徐佑銘先生,已來過並留了信給她。昭萍看完,心急火燎地按徐佑銘先生給的地址找到了市黨部的周秘書,得知聞先生被召進京開會了。次日周秘書陪她一起去見了孟局長。孟局長無奈,勉強先放出兩個學生,但堅持要知秋寫“悔過書”才放。

知秋與昭萍深知,這關係一個人的政治大節,便一口咬定:不在與己無關的東西上簽字,不沾不清白的指控。於是事情又陷進了僵局。

僵持了一陣,昭萍怕姓孟的又出什麽花招,隻好先帶回兩個學生,連澡都沒讓他們洗,趕寫了一封托梅娘娘交給楊韻珊的信,(自秋平走後,梅娘娘又在補習學校做雜務。)找到在鐵路上的關係,讓阿喜、阿欣帶他倆先回了上海。

第二天,楊老師就派一個叫小況的來了,小況是組織內的同誌,在錦江飯店當侍應生。他給她帶來了些生活費和消息。上海那邊,“量才婦女補習學校”的代理校長李祖坤先生正在親自為葉知秋的事奔走。幫會的辜老板也已表示願意出手幫助。根據掌握的情況,警方對知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罪名依據。鑒於目前統一戰線正在形成的勢不可擋局麵,共產黨的代表潘漢年即將來蘇州看望“七君子”,甚至想爭取被關押在蘇州監獄的所有同誌和“七君子”一起獲釋。這使昭萍受到極大的鼓舞。

幫會的人找了孟局長後,他還是裝作為難,準許昭萍留下來陪伴知秋,拿定主意要好好敲一筆才罷休。

昭萍於是留在警局牢房外、隔著鐵欄陪著知秋。想到自己個性強,對家中的事情又很敷衍,平日裏讓知秋受的委屈一件件都湧上心頭,隻想盡量補償他。知秋很受感動,憐愛地說:“這裏太髒太臭,惡心死了。你哪裏吃得消,不要天天來了。”昭萍說:“不,你不出去,我就天天來陪你,我決不一個人走。”

由於當局得知中共代表潘漢年要前來蘇州探監,害怕群眾和學生會鬧事,便如臨大敵加強警力。姓孟的得到命令,帶人到市局參加統一巡邏,維持治安。這一去竟是二十天。

昭萍卻一日不息地守在牢房裏,衣不解帶地一連二十多天,和知秋談著秋平,談著父母,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隻除了到外麵打飯買菜,整日裏都寸步不離,夜裏就坐在地上、靠在鐵欄上過夜。牢裏臭氣熏天,臭蟲蚊子猖獗。昭萍卻從無半句埋怨。連警察們都開始敬佩起她來。

這天,姓孟的又來到了牢房。由於上司訓斥他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去得罪市黨部的官員,他懂得自己不可能再加害知秋,而昭萍的韌勁也讓他不得不折服。他便開門見山地昭萍說,你要是想要你男人出去,拿兩百元錢來贖。

昭萍此時也心力交瘁,隨身現金所剩無幾,便一咬牙,將一直藏著的父親送給自己的那個碩大的純金戒指交給了這個家夥。知秋終於在被關押二十六天後獲得了自由。

葉知秋回滬半個多月後(1937年6月),經曾昭萍和李群夫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