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智旅館”的密會
廣誠的子女們一般每周回家一次,多半是星期六下午回,星期天傍晚走。盡管他們回來後都各顧自己快樂,但還是給家裏帶來了生機和歡笑。這也是廣誠和靜嫻最開心、笑容最多的一天。不過兒女大了,仿佛隻關心外麵的世界,就連寒假也隻有大年前後幾天在家過,其餘時間都一個個回了學校。
廣誠不放心昭舫到底有沒有好好讀書,曾悄悄到學校去私探過一次。正好看到昭舫在拚命朗讀背誦一本英語書,而昭瑛在幫昭舫疊衣服。這正好是他最樂於看到的景象,讓他大大放了心,兒子姑娘都孝順,斷不會瞎糟蹋他的錢。
這是個晴朗的星期天,下午兩三點鍾,是漢口街市一天中最冷清的時候。整個城市都仿佛在小酣。偶爾傳來幾聲街上駛過汽車的喇叭聲和黃包車的腳鈴聲,還有穿越在巷子和背街的小販們的、有些刺人心痛的悠長的叫賣聲,但這些很快都被城市疲倦而懶怠的空氣所吸收,讓人感到一種很獨特的寂靜。
昭瑛和昭舫吃過早飯後就不在屋裏了,昨天他們就帶了同學要來店裏吃住。他們來同學,廣誠是一定要幫昭舫把麵子給足的。曾家的大公子,無論他怎麽耍大方,他都不會去幹涉。
“通成飲食店”的中午營業高峰已過,下午的營業要到四點半鍾才會開始。除了為下午做準備的、打下手的人,大多數廚師和店員都抓緊時間,在三樓的單身職工房間打個盹。廣誠像平日裏一樣照例要到前麵店裏去轉一圈。見田貴義在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擺了張躺椅,正躺靠著、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睡著了,身上不知被誰蓋了件夾袍。廣誠便對坐在板凳上守店、看著《三俠五義》的章狗子說:“田爺醒了叫他先出去走走,這季節不能外麵睡的,在太陽底下好像睡得很暖和,待醒後進屋就最容易受涼了。”
廣誠回轉到公新裏另一側的“大智旅館”,趙丙文的兒子趙凱鳴在掌櫃,見廣誠走過來,站起來大聲招呼道:“叔叔來了。”
廣誠點了下頭,心想我又不聾,這麽大聲幹什麽。他順著樓梯上二樓去,一眼就看到昭瑛坐在二樓過道裏看書。他覺得有些異樣,心裏不快。凱鳴在漢口中學勉強初中畢業後就再沒讀書。自從丙文嫂有過期望兒女親事的暗示後,廣誠就一直極力避免昭瑛昭琳和他接近,以婉轉拒絕,免得為這事得罪多年來親如兄弟的朋友。小夥子身材倒是魁梧,人也誠實,卻學識平平,怎能配上他廣誠的女兒呢?可昭瑛沒事跑到這裏幹什麽?莫非……他簡直不願往下想。
“爸爸!”昭瑛大聲喊了一聲。廣誠不快地“嗯”了一聲,“你跑到這裏幹什麽?”他對他們都大聲招呼他感到疑惑,邊問邊順樓梯上三樓去。
廣誠每天要來這邊二樓的賬房坐坐,享受點成就感。但今天是他感到了異樣,便快步向三樓上走去,卻遇到匆匆下樓的昭舫。
“你們都在這裏幹什麽?”廣誠略帶怒意地問。
昭舫笑了一下:“爸爸,我也剛過來,我有同學在這裏休息啊!”
廣誠不再多問,徑直上了三樓,看到原先昭萍夫妻住過的一間門開了,裏麵足有一二十個青年男女,一齊站起來禮貌地“曾伯伯”、“曾叔叔”喊著,廣誠微笑著應付了一下,便轉身下了樓。他已經悟出他們是在這裏開什麽會,難怪剛才喊自己都扯著大喉嚨,那是報信呢!
昭舫跟在父親後麵。廣誠穿過公新裏的過街樓,到了“通成”的二樓雅座,見沒有人,這才不滿意地對昭舫說道:“你們是在防我麽?”昭舫微笑著說:“不是,要是防爸爸,我們何必來這裏呢?”廣誠說:“你們扯著嗓子喊我,給上麵的人報信,莫以為我不懂。”昭舫說:“報信倒是報信,隻是告訴說來的是爸爸,叫他們別怕,沒有關係的。”
廣誠瞪著昭舫道:“你莫以為這樣做很好玩,那些憲兵警察才不會聽你那麽多道理!你從小到大,抓人、殺人還見得少嗎?”昭舫說:“他們是我同學,在我這裏休息一下,哪會扯來警察。”廣誠見外麵偶有人走動,便避開敏感詞匯,皺著眉頭說:“你自己去看看賬,你常帶人來,白吃白住了多少?我不要本錢吧?”昭舫說:“那房間空著還不是空著,讓我同學休息一下不好嗎?那以後我叫他們吃飯照樣付賬就是。”
廣誠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也不是那麽小氣,是要你懂事啊!昭舫,莫看爸爸一身武功,一輩子都是小心讓人的。我們做小本生意的,說好聽點是和氣謙讓,說難聽點是世故圓滑。隻求不得罪人,不惹禍,不犯法。不這樣,隻怕幾天就會關門!爸爸看你是太年輕了。昭舫,見人要謙讓,交友要謹慎,莫得罪政府,不沾火星,懂不懂?”
昭舫知道父親的好心,而自己多少也繼承了些父親的性格,便說:“我知道的。他們這不是看得起我們,借個地方商量正事麽?信不過的地方他們還不會去哩!”
廣誠忽然想起當年共產黨的林育南誇獎過自己的話,那時自己曾感到受之有愧的。他相信昭舫、昭瑛都是懂得是非的,可難道他們也要學他大姐一樣嗎?那可太叫他耽心了。他憂心忡忡,卻也無計可施,便說:“你去吧,我想坐一下,你們要學機靈點,別叫人逮住把柄了。”昭舫忙說:“是。”
昭舫回到那邊三樓,見房裏人已經走了一大半,厚生迎了出來,“令尊走了?沒怪你吧?。”昭舫笑著說:“哪裏會,我爸爸隻是要我們小心些。”李厚生點頭道:“真難為你父親了。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