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走出低穀

廣誠走進家門,靜嫻抱著小兒子昭誠迎下樓,除開田貴義外,留店的廣瑞兩口子也都在。沒等廣誠開口,靜嫻就告訴他幾件事,讓他頓時喜上眉梢。原來在他回鄉期間,田貴義得知隔壁賣小五金的生意不好、有意搬家,便征求了靜嫻的同意,不失時機地接租了隔壁樓下的門麵和後院。又在後院打了個門將兩院連通。大堂的牆上也打了個小窗連接兩邊。隔壁雖隻有這邊一半多寬,但讓小吃店的門麵和營業麵積擴寬了一半,又添了一灶兩鍋,錢卻花得不多。見一切營業準備都已完成。廣誠不禁連聲叫好,對田貴義大加稱讚。

有時候,福星好像突然記起了某個人,好事連連朝他降臨。

民國十二年(1923年),趙丙文與他的一個黃陂的老鄉戴承喜聯合,在大智路開了一家“喜文客棧”,斜對著怡和洋行。戴老板出房子,是棟用挨著慶平裏的、倉庫改成的兩層磚木房,裏麵成大小近二十間,從單間到通鋪共七十多個床位,後邊還有一個可容四輛馬車的小院。丙文邀廣誠入了兩成股。頭一年就分紅上百元。

民國十三年(1924年),廣誠終於等來了心目中的好廚師--淘氣。

淘氣大名叫曾廣業,小時候並不淘氣。鄉下人喜歡起些有相反寓意的小名,以為這樣可以逃避鬼魅的關注,容易養活。淘氣家與廣誠住得很近,也是窮得叮當響的。淘氣是從十幾歲就在蔡甸當白案學徒,王興漢介紹他到鐵路上後,也一直做廚子,正是田貴義說的有手藝還知心的理想大師傅。

他的性格比廣誠活躍,喜歡說點笑話,還常一個人唱戲哼曲。不過這次來卻是一臉陰雲,言語之中常顯露他因經曆血腥而無法抹除的心中創傷。

在直係政府掌權的幾年,中原大地內戰不止,軍事一多,各種捐稅接踵而來,湖北督軍王占元又是個極其貪鄙、專橫的人,刮起錢來勝似搶奪。後因他克扣軍餉,部下忍無可忍造反,在宜昌城中燒殺奸搶,激起湖北巨大民怨。吳佩孚趁機派手下蕭耀南取代了他,當了湖北督軍。蕭不想和王占元一樣臭,改變了治省手段,先是登門拜訪一些受排擠的辛亥元老,並授以虛職,又對漢口地界上的知名人士楊逢聖、周星棠、童瑨等友好地交往,順便借幫會的力量剪除了政敵。湖北得到了一些表麵上的穩定。

老百姓不懂這多,指望湖北來了個好人,日子要好了。誰知去年(1923年)京漢線鐵路工人鬧著成立工會時,蕭奉吳佩孚之命大開殺戒,派兵血洗江岸鐵路工會。他的形象從此在民眾心中一落千丈。

淘氣在京漢鐵路江岸車站當夥夫,與罷工領袖和骨幹有很多接觸機會。總工會的“為保障我們的人格,為爭回我們的自由”的《罷工宣言》句句都說到他和工友們心裏,讓他激動不已。於是他積極參加了罷工(但仍在夥房為工人們做飯),還參加了罷工糾察隊。

那天淘氣正在廚房忙著,忽聽到外麵居然吹起了衝鋒號,接著槍聲大作,像是打起了仗。原來是軍隊對工人區吹號(!)發起了進攻。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見幾個血淋淋的工友跑到夥房,喊他趕快逃命。趕緊躲到一個貨棚梁上躲著,可遠遠看到軍警在開槍亂打,衝到工人家裏捆人。還看到滿街都有被打傷倒地、抽著筋喊救命的工人,嚇得一直藏到天黑才跑出去幫忙救人抬人。聽工友們說,凡糾察隊的都要抓,他們的頭頭林祥謙已被當眾用鍘刀軋了!淘氣一想自己也是罷工糾察隊的,頓時嚇壞了,手一空便悄悄回住處去拿了攢下的工錢,一口氣逃回了鄉。

他雖然惦記著那些鼓動他們罷工的好人,卻再也不敢回鐵路上去,連消息都不敢打聽了。但在鄉下實難養活一家老小,廣誠又多次托人帶話給他,他才終於再到漢口,投奔廣誠。

以後好多年,隻要聽見吹號,淘氣都要驚得全身發涼。

廣誠並不懂得分擔淘氣的悲憤,他和大多數老百姓一樣,沒有習慣在心中放置“不關自己”的天下事,腦筋中隻裝著自己的小世界,反而勸慰著淘氣要“吃一塹、長一智”,“遠離是非”。

而淘氣對“二七慘案”的一些講述,卻讓昭萍第一次聽說了工人運動,她不解為什麽有人要組織工會,為什麽軍閥可以隨便殺人……淘氣漸漸讓自己解脫出來,盡心幫廣誠操持。

他特別精於麵食。他來後幾天,“通成”的肉包、菜包和豆沙包子就異軍突起,很快成為吉慶街上最受歡迎的一個品種。幾個月後他又帶來個他十五歲的侄子,小名叫和尚的,當他的徒弟。淘氣多了幫手後,便添加了鍋貼小包子、鍋貼餃子、蔥油餅等。他煎的蔥油餅香氣滿街。他的秘方是小蔥裏加了少許搗融的洋蔥,吃起來隻覺得奇香可口,卻猜不出這其中的奧妙。說來這還是他當年在俄國人那裏學的“洋方子”。

田貴義保守商業機密的思想可謂超前。他鄭重地囑咐所有人,不準把這訣竅透露出去。他每次買洋蔥都特地不在附近菜場,又隻讓淘氣一人在後院加工,連剝下的洋蔥皮都親自包了、在去跑馬廳的路上悄悄扔掉。其餘店家迷惑於“通成”蔥油餅的誘人異香,也悄悄叫人來買去吃過,但終究沒有搞清,為什麽“通成”的蔥會香得這麽特別。

廣誠滿心高興,對田管家和淘氣很感激,便特地叫靜嫻燉了蓮子湯請田爺和淘氣等喝。當年靜嫻在蘇州徐家就常為夫人煨燉過。田爺一品嚐,大聲叫好,說:“廣誠,你家裏就藏著大師傅和絕活呢!這是現成的好品種,為什麽不拿來賣?”

廣誠笑了:“我們這邊的客都是圖個花錢少、飽肚子的,蓮子湯又費工,價錢也下不來,我怕沒有人吃,就沒有做。”

田爺搖了搖頭,說:“你不賣怎麽曉得沒有人吃?我以前喝過好多大店的蓮子湯,卻沒有吃到過味道這麽好的,你這蓮子湯拿出來不定還升了你小店的檔呢!你最好來個錦上添花,用細瓷碗換了你這粗碗,用好家具換了你這舊桌椅,不就升級了?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廣誠樂得心裏開花,說:“您老要說好,我就去進蓮子。不過蓮心苦,要泡漲把心子頂出來,占活。”

田爺笑道:“賣來試試。蓮子嘛,我搞蜜餞作坊時就熟,包給哪家大嫂泡蓮子、頂心子。隻是……獨木不成林,還要有幾樣檔次高點的和它搭配才好年。”

廣誠說:“她說過,我們大湯圓除了芝麻糖心的,還可以賣桂花糖心、茉莉花心、豬肉心、鹹肉心。”

田爺連聲叫好,說:“你看你看,你自己家裏就有好軍師囉!”靜嫻聽田爺這樣誇她,臉都紅了。田貴義又說:“我就知道靜嫻心靈手巧,我剛來那天吃的她做的幾個菜,我還都記得:梅菜燒肉、糟魚、蔥烤鯽魚、熊掌豆腐。我說句實話,換個好盤子裝了,個個上得了席。”

廣誠樂得合不上嘴,說:“都是她們下江的家常菜。您老太誇她了!”

田爺正色道:“我是在幫你想菜譜呢!不管是大吃、小吃,都是從廚房裏做出來的,自家先吃得好吃,拿出來就是別人沒有的東西。我說得對不?紅豆稀飯、綠豆湯也都是可以拿出手的啊!”

廣誠知道這是田爺在叫他把路子想寬點,便照他的做。於是兩天後,“清燉蓮子羹”在“通成”登場,還專門把新增那半邊門麵連放了兩張小圓桌,專供較高檔的甜食。結果竟大受歡迎,登門的顧客中竟因此添加了一些茶園看戲出來的女客。女客的增加又帶來了身份更高層次的顧客。廣誠便又趁勢推出了幾種配套的五香小點。以後,“清燉蓮子羹”竟成為“通成”遠近知名的招牌小吃。

他將穿蓮子芯包給了一家街坊,以保證充足的原料,然後在後院加了個碳爐,專門用溫火燉蓮子,這一來,保證了供應,也不用增加什麽人手。

讓田貴義最滿意的還是靜嫻是打燈籠都難得找的好老板娘,善良、大度而善解人意,待店員如同家人。他世麵見得多,大凡有些店開得紅火後,老板娘就來參政,心眼又小,是非又多,嘴巴又刻薄,管得花樣紛繁,對下人像防賊似的,叫雇員無可適從。不少老板倒是開了個好頭,但隨後卻被老板娘折騰得人心全無,不是垮台關門,就是做不大了。看來“通成”命中不會遭此劫難,這讓他徹底放下心來為廣誠盡心盡力。

到年底,“通成”開始經營幾種蒸煮菜肴,在此基礎上推出了蓋澆飯。淘氣的手藝又明顯高於一般小店的水平,他來後不到半年,“通成”就成了吉慶街上最受歡迎的小吃店,已完全超越了一般夫妻店的格局。

“通成”有了一些像樣的品種,每月的銷售額已穩定在千元左右,還有了固定的顧客群。像“保利錢莊”的保鏢頭老萬,電報局的常先生,警察老顧、算命的劉半仙等,他們以後一輩子都沒離開過老通成,隻要它在營業。

這天廣誠接到請柬,原來大智路上、隔著“喜文客棧”幾家門麵,有家賣水餃的“祁萬順水餃”店新開張了,是原先在循禮門挑擔的黃陂人祁大山和兒子祁海洲開的。他少不得備了禮上門去祝賀一番。兩人多年前就相識,言語十分投緣。

年底,廣誠將住家搬到了餘記裏一家青瓦磚木房的二樓,以騰出這邊二樓用來擴大營業麵積。搬家讓孩子們特別高興,沒有了樓下餐館的煙油蒸汽,也沒有了那麽多討厭的蒼蠅,而因地方偏僻些,租金要比吉慶街這邊便宜。隻不過因靜嫻要去店裏,這邊家裏基本不開夥,全家還是到店裏去吃飯或端飯回來吃。

“通成”生意越做越紅火。根據田貴義的建議,廣誠讓把店重新粉刷一新,桌椅上了紅漆,還特地買了個大擺鍾放在大堂內,以示比其他小吃店大得多的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