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被承認的婚姻

曾廣誠帶蒲靜嫻踏上了永安堡的土地,從家鄉每寸土地上散發出的親切讓他熱淚盈眶。他急著要把自己的幸福和滿足帶給爹娘分享。

九真山中的幾個村子彼此都隔著大半個時辰的路程,然而消息卻傳得像風一樣快。正收了農活的曾紀奎聽說兒子已進了山,高興得大步回家,放下工具就打算去村口等候。不料又聽說廣誠帶回了個“好漂亮的女娃子”,他的好心情一下就陰沉了下來。果然,他看見廣誠正遠遠從大路走過來,還真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如果不是廣誠“吃了豹子膽”私自帶回的,看上去倒是十分般配和出眾的一對。

曾紀奎不好就發作,畢竟兒子那麽久都沒有回家了。人再窮,“家”的觀點卻和富人是一樣牢固的。在他和盧氏高興地為兒子張羅時,對靜嫻卻很客套和敷衍,靜嫻磕頭時他特意找借口抽身走了。

當晚靜嫻被安排在嫂子那裏睡,兩老將廣誠叫到自己的房間。

盧氏問著靜嫻的情況,曾紀奎卻一直在抽煙沒有開腔。等到盧氏問完,他終於說話了。原來他已為廣誠在附近的椅子灣李家說了一門親事,是族長親自保的媒,已經下了十元巨款的聘禮。廣誠才要插嘴,紀奎馬上打斷說,這門親是退不了的。不要說聘禮錢會白花了,還讓族長麵子下不來。你不要人家,女方那邊豈不成了望門活寡,以後怎麽見人?搞不好還要出人命!

廣誠一聽,從頭頂涼到了腳跟,他決定耐心說服父母,因為這婚姻大事關係到他一生的幸福,他急於表達,除了蒲靜嫻外他誰也不娶。曾紀奎冷笑道,這婚姻大事有千年來的規矩,哪能由你說了算。

不知是漢陽人傳承著的古老陋習、對外地人本能地排斥和冷淡,還是千年保守文化基因中的婚姻包辦欲,曾紀奎的耐心迅速消失。他每一句話都斬釘截鐵,根本不聽廣誠的任何辯解。

兩人說著說著,聲音就高了起來。曾紀奎越來越不耐煩,終於拍起了桌子:“你也不問問父母的意思,就自己帶回個不曉得底細的下江女人,你膽子太大了!這叫我對別人怎麽說得出口?你要賴婚,我的老臉往哪裏放?以後我還能不能出門見人?跟你把話說死:這女的我就是不得認!”他不顧盧氏苦苦勸他們心平氣和地好好說,把煙杆往鞋底上一磕,讓了半步說:“你要喜歡,我頂多讓你留下做偏房。”

廣誠一聽,氣得直發抖,說道:“我說了半天,您駕怎麽還聽不明白?我的老婆,當然要我喜歡才行,是和‘我’過一輩子,又不是和你們。以前我就生怕你們為我提親,一推再推,你們還是背著我這麽幹了。我和蒲靜嫻兩個人是真心相愛。她受過那麽多苦,我是要讓她過上好日子才帶她回的,你們怎麽就容不得她呢?”

曾紀奎發怒了:“你還沒拜堂就護著她,不想聽爹媽的了,等過了門那還得了?你懂個屁!聽她說苦,就信她了?穿得那麽妖氣,哪像受了苦的?討老婆就是不能要那樣的狐狸猸子,漂亮女人十個有九個都要搞得家無寧日,要敗家!”

廣誠高聲反駁道:“我的幾個錢還全靠她給人當丫環十幾年攢集的血汗錢做本錢才賺來,是敗家麽?再說,我們家連一寸土地都沒有,有什麽好敗的。”

紀奎頓時氣得臉色發青,站起來指著廣誠罵道:“你這個畜牲,是笑我一寸土地都沒有是麽?我是吃你的飯長大的麽?這不,她才一進門就馬上沒有安寧了,不是禍水是什麽?我就不受你們拜堂,看你怎麽成親?”說完又坐了下去。

廣誠低聲說:“我們在蘇州就給她的幹爹幹媽磕過頭了,剛才也給你們磕過了。”

紀奎一聽,怒火直衝頭頂,再也控製不住,跳起來一個耳光重重地打到廣誠臉上:“你去年不回家,一定就是拿賺的幾個錢在蘇州和這女人鬼混!好、好、好!我就算少生了你這個兒子,你馬上帶著這個女人給我滾!”

廣誠做夢也沒想到父親會說得這麽難聽,居然還動手打他的耳光,不由得愣了一下。但他還是雙膝跪了下去,哀求道:“爸爸媽媽,廣誠本想,靜嫻又能幹、又賢惠,正好服侍你們,你們何苦這樣逼我呢?”曾紀奎冷冷地說:“依了你,你就一刀殺了我!這女的要留在這屋裏,我就去死!”

廣誠知道爹的脾氣,一強起來就絕不會妥協。便心一橫,站起來說道:“你們要是這麽容不得她,我這就帶她走。我錢不多,留二十元錢,你們把親退了,別害了李家那女孩。”紀奎聽完更加怒不可遏,高聲罵道:“你有錢,在老子這裏狠得起哪!我就猜透你寧要這女人也不會要你老子。馬上滾,給我滾!再不許回來!”廣誠咬一咬牙,站起來就要去喊靜嫻連夜走,虧得盧氏死死拖住他,勉強把他拖到了自己小房裏,熬到次日清晨。

盧氏知道勸不住,便煮了幾個雞蛋,讓廣誠帶上。自從記事以來就習慣於逆來順受的靜嫻感到麵臨著滅頂之災,所有幻想都要破滅,已經一個人在嫂子房裏悄悄流了一夜淚,兩眼腫得像桃。廣誠收拾了東西去叫她,靜嫻卻不肯動,低聲哭道:“廣誠,是我的命不好,一來就搞得你家裏不合,一定是我的命又在‘克’你們家!你就依了你爹吧,不然李家那個女孩又怎麽辦?我……就做偏房也可以的。要不,我一個人走也行。”

廣誠拉住她的雙手跺著腳說:“哎呀,急死人了!這個時候還顧著別人,快想想我們自己吧!可不能不聽我的唻!你打不得退堂鼓的,打不得退堂鼓的!這是我們倆一輩子的事,除了你,我誰也不要!你怎麽也不懂呢?”靜嫻仍哭著不肯動,廣誠著急地懇求道:“天哪,你也湊什麽熱鬧啊?等我們在城裏安置好了,讓他們慢慢想通了,再回來不行嗎?”靜嫻這才泣著跟廣誠上路。

紀奎看到廣誠放在盧氏那兒的二十元錢,這可是他此生從未一次性擁有過的巨款,也了解兒子的脾氣是從不吃硬的,便略為克製了些,裝著睡著,再沒起來拉扯。盧氏將廣誠兩個一直送出村,直送到東龍王山山腳(翻過山坐船)。把靜嫻的頭摸了一下,說道:“好孩子,他爸爸脾氣強,媽來受你們的拜吧!拜了,你們就算是成親了,去好好過吧!等你爹氣消了再回來。”說著自己哭了。廣誠二人也放聲哭了起來,當即跪下拜了天地,又拜母親。在野地行完三拜之禮,靜嫻哭著喊了聲“媽”,盧氏應了聲,便哭出聲來。好一陣,二人才灑淚離去。

他們愛得太自由、太大膽、太浪漫,比他們所處的年代超前了至少十幾年,不得不以兩個人的力量去麵對幾千年鐵定的陳規,去麵對以父親為中堅的眾人的反對、指責和不齒,為了這老“規矩”,家鄉、親人瞬間可以翻臉,完全不容青年對幸福的追求!有時竟然不共戴天!

但是,盡管看上去兩人力量單薄,隻要有真愛,他們想要的世界就會誕生!

廣誠咬著牙離開了家鄉,發誓自己要好好混出個人樣,見識過外麵的廣闊自由天地的他對未來信心十足,已經不是那貧窮保守的小山村所能約束住的了。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盡管他的“未來”還很模糊。他還是深信,時間和事實有朝一日會改變他的父親。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的幸福、他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