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寒食
一連好多天,廣誠都感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細細想,也不應有什麽丟不開啊,自己不是已經把信送到了嗎?雖說差點叫踩點的官兵逮住,不也有驚無險嗎?從師父的神色看,顯然那差事完成得還不錯。
他把那天的事都翻出來細想了一遍,忽然問自己,難道是被水蓮攪得心神不寧的嗎?
的確,這幾天耳朵邊怎麽老是響著水蓮那活潑清脆的聲音呢?但是,水蓮是小姐,廣誠哪,你是才來漢口、身無分文的鄉下人,你可千萬別異想天開,那可是會又丟醜、又對不起師父,還要丟了飯碗的哪!
他定下了心,讓自己做事更加盡心賣力。他早已看出,那另一個茶房三貴總是冷言冷語的,打心裏不歡迎他。三貴比他大十來歲,是做過好多家的老茶房了。廣誠當然看得出,這個茶館一個人也忙得過來的,最忙的時候也隻需掌櫃的搭個手就行了。本來三貴就是一個人,茶客賞的小錢歸他一個人得。這下多了個人,茶客看廣誠順眼,叫他跑腿的時候反而還多些。特別來了手腳大方的上等茶客時,姚掌櫃總點著名讓廣誠接待,三貴當然不舒服了。
廣誠明白這理,便故意多讓三貴得到收賞錢的機會,自己搶著做些出力不討好的事,但看來三貴並不領情。在三貴看來,廣誠的出現簡直是他的災難,廣誠的小費本來就該歸他,就連吃飯,廣誠每吃一口也都像是吃的他的。三貴想,那小子一定自己也虧心,不然他為什麽在自己麵前總是做得那麽忍讓?他暗暗決心要等待時機將廣誠擠走。
他們的飯,都是劉婆做了拿到院這邊棚子裏來的,三貴先吃,再輪到廣誠吃。一天廣誠揭開盛飯的缽子,看到竟隻剩了小半碗飯,知道是有原因的了,隻好端著飯缽子到前麵廚房去找劉婆。劉婆一看,心裏也立刻明白了大半,好在她那裏還有,連忙給他添上。
不料水蓮突然蹦了出來,高興地喊了聲:“廣誠哥!”
廣誠仿佛頭上打了個炸雷,吃了一驚,不敢回答。劉婆連忙小聲斥道:“又胡鬧,他也是配讓你叫‘哥’的麽?”可水蓮不吃這套,走過來往飯缽裏看了一眼,蹦跳著走開了。走到廚房前門口,又回過來對著廣誠一笑。廣誠慌了手腳,連忙端了飯就走。
次日廣誠吃飯時,水蓮突然笑嘻嘻地從廚房那邊跑過小院來,一陣風地走到麵前,將手在他碗上一晃,沒有說話就跑了。廣誠一看,碗裏竟多了一個煮熟剝好的雞蛋,嚇得不知道怎麽好,卻看到三貴剛好來後麵提壺,連忙將雞蛋埋在飯裏。
以後差不多每天水蓮就會來一次,悄悄給他個雞蛋。廣誠則感覺像做了賊一樣,不知怎麽辦才好,既不好找人拿主意,又更沒法製止水蓮。但是也怪,若哪天水蓮不來,他又似乎在盼著什麽。
就在廣誠認為絕不能讓這情況繼續時,寒食節到了。姚掌櫃找來廣誠,叫他次日服陪姚太太等去新擴建了的“古德茅寺”燒香。姚家是安徽人,每年清明都要到郊外燒紙,遙祭祖宗。
清明清早,劉婆就在前後門上插了柳枝,雇了兩頂轎子,又叫廣誠挑了裝有香燭紙錢和吃食的擔子,照例和她一起跟在轎後。姚家是很虔誠的,地米菜煮雞蛋、油炸春卷等食物,前天就已做好,這三天是不打算生火做飯的。廣誠看劉婆是小腳,就把她手上拿的東西也放到自己擔上。
路過了渣甸路外商跑馬場對麵的鐵路後,就到了真正的漢口郊外。這裏的春天美得醉人,地上黃色的苜蓿花和油菜地的黃花競相綻放,碧綠的蒿草填補其中。微風陣陣吹過原野,泛起一排排黃綠色的波浪。遠遠就可看到古德寺頂著新寺頂屹立在一片小坡地上,周圍幾簇竹林隨風搖曳,仿佛黃綠色海洋中的仙島。廣誠看得心曠神怡。
趁他們和轎子拉遠,劉婆急著對他說話了:“廣誠,我看你是個好伢,我有句話想對你說,你肯不肯聽?”
廣誠說:“你老人家跟我媽一樣的年紀,您駕的話我哪敢不聽。”
劉婆說:“廣誠,你的為人大家都看在眼裏。隻是自己不能忘了,我們都是下人,有些事是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的呀!”
廣誠道:“這我曉得。”
劉婆不在意他的反應,接著往下說:“我就直說吧!水蓮小姐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看戲聽書多了,不曉得這戲裏和平日裏是兩回事。她這些天老在廚房晃,哄我要煮雞蛋吃,偷偷剝好給你送去。我都看在眼裏,又不好說破她,不過就是說了,她也不會聽。”
廣誠被她說中了機密,通紅了臉說:“我也不想她這樣,就是不曉得該怎樣對她說。請您指教。”劉婆也說不好該怎麽辦,就說幹脆以後她送了飯就把後門鎖了。
廣誠看著一臉正義的劉婆,說也隻好這樣了,心裏卻被她的話深深刺痛。“我們都是下人!”下人?下人就不是人麽?“有些事”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不是為了水蓮,而是他覺得在劉婆,也許是所有人眼裏,他都是不配有尊嚴的人。劉婆還警告了他身敗名裂的下場!為了生存,他得認清這點,從此當一個老實、本分的合格下人!
然而有些事的發展比廣誠能想到的來得快得多。
清明過後的一天早上,譚襄農師父來喝早茶,徑直走上樓上的雅座。廣誠心裏還在疑問,師父怎麽今天這麽早就來了。掌櫃叫他把茶送去。他送上茶,師父卻叫他坐下,說有話對他說。
師父慢慢吞吞地喝著茶,不像平日裏那樣快言快語。廣誠靜靜地候了好一陣,師父才開口說了:“廣誠,你來這裏兩個月,也做熟了,無論掌櫃和茶客,都說你好,師父也看在眼裏。現在想問你,你願不願意到那邊的‘丹桂茶園’去做呢?”
廣誠想到自己遇到的難事,立即點了點頭:“師父做主就是了!”
譚襄農喝了口茶,站起來說:“那就好,丹桂茶園的大東家劉皖卿,是漢口京劇有名的醜角,也是姚掌櫃的同鄉。你下樓就到姚掌櫃那裏結賬,他會帶你過去。”說完就離去了,匆忙得叫廣誠納悶。
廣誠一切照辦。姚掌櫃居然給了廣誠足月工錢,按規矩,廣誠還差半個月。他感覺到異樣,想昨晚師父就和姚掌櫃在樓上好一陣,肯定商量了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變動這麽急。
姚掌櫃親自將廣誠帶過去交給了總茶房頭劉總頭,又簡單囑咐了廣誠幾句,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