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老通城曾家-第一部創業

第一章 來到漢口

1 江城漢口

漢口冬晨的霧像是從地上生出的煙,悄悄升向空中彌漫開來。天雖在漸漸變亮,霧氣卻越來越濃地代替黑暗來掩藏這個世界。濕潤帶著寒意直浸入路人的肌膚,讓呼吸也變得有些吃力。有時,這霧會兩三個時辰後才緩緩散去。而停在漢水和長江水麵的帆船和火輪,都會靜靜地蟄伏著不動。無論租界還是老華界,也如同夜一般安靜,看不出大霧籠罩下的人們是不是還在繼續睡著懶覺。

漢口每天響起的第一陣人聲,是那些近郊的菜農。他們有一聲地無一聲地呼喊著“下--河啦”,在黎明前的黑夜裏就挑著糞桶穿街走巷了。這聲音喚起華界的女人、還有租界巷子裏的女傭人們打開後門出來倒馬桶。“嘩嘩”的傾倒聲和“唰唰”的涮刷聲在各條街巷此起彼伏響起來。而通往後湖的每條路上,漸漸形成並列行走著的兩條來去的長長糞擔隊伍:一條是進城的空擔,一條是出城的、顫悠悠閃動著的滿擔。

如果大霧不散,街上就一時還看不到市鎮醒過來的跡象。隨著天明,糞擔子們逐漸消失,挑水的擔子大軍就在大街小巷出現了。他們走下江河邊細軟的、灰黑色的沙灘,用木桶從江河裏打滿水,挑在肩上,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地、配著彈性而優美的腳步,挑進各條街巷,用“嘿喲嘿喲”的吆喝聲叫醒市民們,為他們往水缸添水,也為租界的送水車加水。水不斷從搖晃的水桶中閃出,把石板道路打濕,把土路變得泥濘,這時,靠勞作謀生的人們開始陸續從他們的家走了出來。

漢口當時隸屬漢陽府,稱做夏口鎮。這個“靠水吃水”、依傍江河而成的碼頭城市,占盡地利,從幾個碼頭開始,自由地蔓延、擴張,竟形成了號稱“九省通衢”的著名商埠。隨意馳騁的江河搞亂了這裏人的方向感,他們放棄了東南西北的概念,依水成俗,將長江上遊方向稱做是“高頭”,下遊叫“底下”。

截至洋人到來止,最繁華的地方還是“高頭”靠近漢水的一片。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清政府按《天津條約》開放了漢口港。於是外國人紛紛來了,陸續劃定了自己的租界。到十九世紀末,從苗家碼頭沿揚子江向“底下”、一直到分金爐,十多裏長的沿江,依次劃出了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和日本租界。這片租界地在原先荒蕪的江岸展示出了一片巍峨的、國人從未見過的高大建築。洋行、工廠一個個開辦起來,與張總督的洋務新政暗為呼應。夏口鎮一下成了一個遠比漢陽雄偉得多的現代新城。

戊戌年(1898年)京漢鐵路動工時,湖北已連遭了四年水災,破產的農民們從周圍縣鄉湧向這個在傳說中神化了的城市,來尋找新的生計。以後一年比一年人多。一些又失望地離開了,一些則留了下來,成為新的居民。他們其中不少人當過民夫,後來進了作坊、工廠或碼頭,還有更多的加入到了遊散的販夫走卒隊伍。也有使出鄉下帶來的看家本領的,在後湖捕魚、放鴨,或在漢口堡外塘邊開出菜地,耐心地伺機溶入漢口市井。

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湖北經受八年水澇後,後湖官堤終於建成了。漢口堡外一些水塘開始慢慢幹涸。不過離城垣再稍遠一些,湖水和蠻荒野地還是依舊,蘆草還在自由地生長。漢沔方向來的小木船依然順著襄河和後湖、黃陂方向來的則順著黃孝河一直劃進夏口城堡內的土壋湖。張總督心裏放著大漢口藍圖,下令用火車從外地運泥土來在鐵路堤內填湖造地。幹地一多,移民們落腳的地方也多了,他們趁機扒取些來,為自己填出小塊地盤,在上麵搭蓋自己的窩。這樣,在漢口堡外,傍著漢口四坊,原先三五零星草廬茅店的野地上,每隔幾天,就會又不聲不響地冒出幾個簡陋的廬棚、板房、吊腳樓。漸漸有了短短的街巷,繼而又雜亂無章地繼續野生野長延伸開去,聚成了大小不一的村子。每個“村”本能地匯集著同一地逃荒來的流民,被人們稱作“鄂城墩”、“天門墩”、“河南棚子”、“沔陽園子”……漢口就這樣變大了,城堡外的新地盤竟然已比老華界還要大得多。

靠近循禮門火車貨站的鐵路堤內,貨棧的倉庫外圍,便是很一大片湖塘幹涸後的荒地。有些來漢找不到活路的農民,就在這裏開荒種菜。這裏一時還沒有名字,正因為這是有菜地而生的棲身地,幾年後,這塊地方便被稱作了“老圃”。不過,老圃一帶雖人口漸多,卻很少見到房屋,連茅草房、蘆葦泥編牆的吊腳樓都很少,卻有成片的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窩棚,隻用兩三張蘆席將草繩子一攀就蓋成了,人隻能弓腰鑽進爬出,裏麵用蘆草鋪在地上睡覺,就算是個窩。雖說下雨漏雨、刮風進風,每次風稍大一點就有不少蘆棚被毫不留情地掀去,但這仍然是初來漢口的鄉下人的首要選擇的棲窩。

在其中一個被先來者遺棄的窩棚中,住了三個從漢陽永安堡新來漢口的鄉下人。粗布大襟短襖,辮子盤在脖上,光腳蹬著草鞋。這是二十歲的曾廣誠和他的哥哥曾廣智、堂兄曾廣瑞。

這個大霧的早晨,他們早早從窩棚裏爬出。進城後連日的碰壁,連一分扛活的生計都沒有找到,已使他們奔漢口時的幻想大打折扣,前景也如霧一樣迷茫了。但今天他們卻是懷著希望奔向一個具體目標的。

濃霧中,方向隻能憑直覺辨別。過了循禮門貨棧往西,又是一片荒地,一些不大的水塘隱藏在半枯的蘆葦和半人多高的草叢中,不小心很容易會踩了進去。走過了這片荒地後,有幾處七零八落的、用蘆葦稈糊黃泥搭成的房子。再走上裏把路,倘若沒有霧,便可看到鐵路邊的一小片高地,那是火車從外地運泥土來卸車時漏撒堆成的。上了那片小高地,有一個竹籬笆圍著的一個廠院。院門半掩著,門很寬,兩輛板車都可以並著過去。門口豎掛著一塊木製的招牌。他們中唯一認得幾個字的曾廣誠仔細念出:“田記蜜餞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