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恩施風雲9

這一段路從來就是棒老二的出沒之地,因為是運官糧,他們也許是害怕,也許是良知的覺醒,這兩年他們的攔路搶劫收斂了許多。

四天走到恩施,一天背負近百斤走六七十裏地,母女倆已是累得隻差啃土了。她倆把米交到恩施上官田糧站,揣了收糧單就近找棧房歇了,一夜就像完成了一樁大事般的心裏輕鬆睡了個安穩覺。

山裏人累習慣了,睡一夜又恢複了元氣。第二天她們沒有眠床,一早就到官坡碼頭,準備過清江河在恩施城內轉轉後回龍洞溝。

在碼頭上,她們碰見一群壯年男人坐在石梯上,穿的衣服長一件短一件,花花綠綠的,有的還缺胳膊少腿,有的沒有穿衣褲,隻是腰間圍了塊遮羞布,相互還在不停地打打鬧鬧。他們大都是中原人,在盧溝橋事變後就被動員去當兵。他們從淞滬會戰、台兒莊會戰、武漢會戰、長沙會戰一直邊打邊撤退,最後在兩湖戰場上受了重傷後被運送到恩施療養。

一位披了床被單的傷兵坐在碼頭的邊上不斷地哼著他的家鄉小調:

叫老鄉,快快去打仗。

上戰場,先去把兵當。

你不當兵,我不出錢,

像個“靶兒”喲喲,

哎呀哎子撤了喲。

呃?看你怎麽活!

這支北方土不溜嘰的小調,“你不當兵,我不出錢”,就隻能是日本人的“靶兒”了,“看你怎麽活”!當百姓是死,當兵打仗也可能是死,但總還有一線希望。這樣一種樸素的想法,激發著他們去參軍抗日,英勇殺敵。

李卯香聽他們唱道“像個巴兒喲喲”時隻想笑,因為山裏人把男人的**叫“巴兒”。正在她娘兒倆好奇時,不意間蔓子兒的老師徐文齋從戌妹兒的麵前匆匆走過。戌妹兒在恩施異地能見到熟人感到格外的親熱,便放開嗓子喊了聲:

“徐先生。”

徐文齋聽到有人好像是在叫他便轉身一看,原來是覃蔓子他媽和他婆婆,很驚訝地問了句:

“喲——,你們怎麽到恩施來了呀?”

戌妹兒把往恩施送糧食的事給徐文齋說了。徐文齋覺得她們真能吃苦,然後對她們說道:

“我現在在恩施中學教書,休息的時候和一幫朋友組織了一個‘傷兵之友滅虱站’。今天是星期天,我在這裏組織義工,請人幫這些當兵的無償洗衣服消滅他們身上的虱子。”說話間,朝那些坐在石梯上的壯年人指了指:“他們在前線打仗很苦,是受傷或病了從前線部隊裏退下來的,身上的虱子成堆。我們組織人義務為他們把衣服洗一洗,讓他們的傷病盡快好了又要上前線。你們倆做這洗刷晾曬的事也是一把好手,可不可以留下來為他們服務兩天,為抗戰出點力。”

徐文齋做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也幫助老百姓做一些善事。蔓子兒在蘇馬**電子學校培訓結業後也上前線了,戌妹兒想到自己的兒子跟這些後生一樣,在前線也同樣在受苦,一位母親的憐子之心便油然而生。老師的話說什麽戌妹兒都聽,隨即戌妹兒朝媽李卯香望了一眼。李卯香示意,於是她倆聽徐先生的安排,走進了碼頭側麵的滅虱堂。

官坡。從老城東門過清江河上官坡碼頭,幾百步寬敞整齊的石梯一直通向五峰山的半坡上小埡口,是恩施東邊通往宜昌的官道。石梯兩邊修滿了官驛、館舍和民房,整個房屋依山傍勢而建,綿延起伏到半山腰。約十層石梯一段街,階台窄逼,由鵝卵石鋪就的街麵卻很平整,層層疊疊,是以前官府迎接從東大道來恩施上任或者同僚卸任告別時官員宴請的場所,熱鬧非凡,所以叫官坡。

朝上望去,整個官坡的房屋顯得氣宇軒昂。太陽升起的時候,行人朝著天街拾級而上,如同是去擁抱太陽一樣。所以,在“施州八景”裏又有“官坡朝旭”之說(又叫“五峰朝陽”)。

這裏還是龍洞河流進清江的入口處。

這時的太陽已經上到五峰山山頂,春寒料峭。這些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兵們坐在石梯上,曬著朝陽,翻開自己的衣服,撓著身上的虱子,掐得“嗶嗶啵啵”直響。這是一幅與“官坡朝旭”極不協調的景象,撓得旭日都癢癢,升騰得慢慢吞吞的。他們就是這樣來“朝旭”:等待著義工們的到來,幫他們徹底滅虱,擺脫長時間虱子在身上的搔癢和皮肉的痛苦。

街兩邊的廊簷下,放著幾口大軍鍋,稍背靜的幾處廊簷下麵,圍著幾床篾席或床單,那是洗澡或擦疥瘡藥的地方。義工都是從老城或城郊招募來的熱心人、好心人,多是壯漢、家庭婦女。他們不停地抱柴,用木桶提熱水,到街左的龍洞河出口處為傷兵們洗淨剛煮過的髒衣。

隨著太陽的爬高,三三兩兩從城裏和郊外鄉下來的義工走進滅虱堂各自的工作崗位。傷兵弟兄按照序號,依次被叫進篾棚裏洗熱水澡,脫下的衣服放進軍鍋裏把虱子煮死,然後由幾個男工撈起交給提著籃子的熱心的大嬸們去漂洗。因為傷兵脫下的是唯一的衣裝,必須當天在清江河灘的卵石上為他們曬幹。洗澡完畢後的傷兵,在棚裏擦拭中醫配製的“疥瘡膏”,或西醫配製的硫磺膏。苦難的經驗裏有“十虱九疥”的說法,即:十個長虱的人,有九個都要生疥瘡。

“疥瘡”,又叫“膿泡瘡”,是舊時苦難人家最容易得的常見皮膚病,身上奇癢難挨。擦完藥後,就向傷兵發給從各地募捐的衣服,花花綠綠,長長短短,雖然是舊的有些破爛,但很幹淨。傷兵們知道在這種艱難時期,老鄉們自己還披掛著破衣爛衫,能把換洗的衣褲捐獻給他們,恩施的人們實在是已竭盡全力了。經過這一番“炮製”後,傷兵朋友們好像進了天堂,愜意地坐在石級上曬太陽。唱著他們家鄉的小調,講著各自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他們失去的那腿,曾帶著他們追趕過日本兵;失去的那隻手,也曾把手高高地舉起把“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他們雖然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但這些義工們為他們的無償服務,心裏總還是得到了些許的安慰,還是非常感激恩施這座山區城市,感謝清江幹淨的流水,感謝恩施這些善良的人們。

軍鍋裏的虱子蛋被開水燙得像鞭炮炸開了“劈劈啵啵”的響,李卯香、戌妹兒站在旁邊聽得肉麻。她們從男義工的手上接過這些又黑又髒的這些軍衣軍褲時,想到蔓子兒在前線也定是過著這樣的苦日子,不禁眼淚在眼窩裏直打旋兒。

龍洞河裏的水流速緩慢,她們把這些衣服背到在龍洞河裏用棒椎搗,反複漂洗,清幹淨了再背到清江河灘上晾曬,整個河壩的石頭上全是軍衣,一片淡黃色,衣服上的水汽直往上升騰。

累了,戌妹兒坐在江岸的石頭上喘口氣,看見江麵這麽寬闊,滔滔河水到這裏已成澎湃之勢,不禁心潮隨之起伏。這些河水從她們家門口龍洞溝流出,一路不斷匯集溪水水勢不斷地增大,雪白湍急的浪花珍珠般地在江灘上翻滾,“嘩嘩”的流水聲好像是在不停地在叫喚她:“媽媽、媽媽”,就如同聽到蔓子兒在親切地對她呼喊。她想到“水流出山入大海,人走出山闖世界”,蔓子兒也走向了大世界,外麵的世界的確精彩。隻有走出來才會有出息,外麵再苦,經曆過了也就成就了。想到這裏戌妹兒的心中又豁然了許多,又覺得今天的義工是多麽的有意義。

戌妹兒在搗11號衣服時,上衣袋裏好像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她伸手進去,掏出來一個長命鎖,銅質的,金光鋥亮,鎖繩連在扣孔裏絆住,好在棒椎沒有搗著它,鎖的形狀還是完好的。戌妹兒正在晾曬這件衣服時,就是那個唱北方小調的傷兵拄著雙拐從碼頭上朝她一步一拐地走了下來。

這個老兵叫何長生,河北保定人。他們村子被日本軍隊占領後,他逃了出來,跟著孫連仲的部隊,一邊打仗一邊撤退。他曾多次受傷,隻是在宜昌保衛戰中受傷嚴重,腹部一槍腿上一槍。下戰場後他經巴東坐木炭汽車半個月到恩施,這時腿部的傷口已經潰爛長蛆了。住了半個月的教會醫院,傷口的炎症好了許多,腹內的子彈還沒有取出,算是撿了條命,目前在碼頭上候著政府找老百姓安置。那個長命鎖是他老娘給他的唯一信物,他如同生命一樣揣著,因為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還活在人世間。他上午將全身的衣服丟進了沒虱鍋裏,長命鎖忘記摘下來,這是他媽留給他的唯一信物,心裏著急弄丟了,便到處尋找。他隻記得他的衣服是11號,於是便走到了戌妹兒身邊。他看到戌妹兒在那件衣服裏把他的長命鎖從衣袋裏取出,便徑直地對戌妹兒說道那寶貝是他的。戌妹兒看見這個傷兵的手裏拽著的牌子與她洗的11號衣物對上了,便不加思考地就把長命鎖交到了這個拄著拐棍的傷兵手裏。何長生對她感激不盡。

這時徐文齋也走了過來,指著何長生對戌妹兒說:

“這位傷兵還需要療養,醫院的床位又很緊張,他的家鄉還被日本人統治著,回不去,能不能請你們照顧他一段時間。這是在做好事,也是在支援軍隊抗戰。”

一批又一批的傷員從戰場上運到恩施五峰山教會醫院,老一些傷病員為了讓出床位,隻要沒有生命危險,就由地方接出來在老百姓家裏安置。有些傷殘兵傷殘得嚴重,他們再也回不了戰場,義工站的工作員就給老百姓做工作在他們家住下來。

戌妹兒看著何長生那高大又瘦弱的身軀,疑惑地說道:

“這麽遠路程,他怎麽走得去呢?”

徐文齋說明道:

“請一副滑竿,費用我們義工服務站想辦法。”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戌妹兒媽李卯香瞅見徐先生幾個人在議論著什麽,便撂下手中的活兒從河壩的另一邊走了過來,望了一眼麵前這位拄著雙拐身軀高大的北方軍人,聽徐先生這麽說,沒打嗯吞地就答應了徐先生的安排。

做了兩天義工後,何長生坐了一乘滑竿,由戌妹兒娘兒倆護著,一起回到了龍洞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