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學問家8

26

幹鐸教授是植物學家,他從不放過對植物群落考察的機會。蘇馬**比龍洞溝海拔要高,又是一個新的植物體係,他決定走一圈。

夏日的陽光,在武漢、重慶、恩施都如同火爐烤炙。而蘇馬**,陽光照在臉上,像女人伸過來的熱嘴唇,不是暴熾,而是溫暖、柔潤。盧校長和覃蔓子陪著幹鐸教授在山路上行走,涼風吹來,周圍的樹葉颯颯作響,吹在行人的身上更是愜意。滿山的杜鵑花已經開過了,隻是在原野上還零星地散落些花朵,好遠能看到一枝,萬綠叢中一點紅,卻還是蔫蔫的,少了初夏盛開時那爛漫的芳華。

杜鵑花是蘇馬**的一大奇。花開時節,漫山遍野,鋪天蓋地,姹紫嫣紅,可以染紅半邊天。隻可惜這時開花的季節已過,更是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期,就是仙境也沒有那份賞花的心情,更何況幹鐸教授不是藝術家,也不是那閑淡的遊子到此地來放鬆心情賞玩山水的,他是在做科學考察。

幹鐸教授對於植物的觀察,就像獵手觀察獵物那樣敏銳。在向山上攀爬的路上,他突然被旁邊石壁上的一枝白花所吸引。這朵花像一隻玉蝴蝶輕落枝頭,山風吹過,微微搖擺,晶瑩剔透,在灌木叢中,格外惹眼。那根樹的下麵有如白雪,花瓣四處散落一地。覃蔓子很麻利地攀爬到那不高的崖上,連花帶葉折下來一枝送到了幹鐸教授的麵前。幹鐸教授拿出手柄放大鏡從花蕊到葉脈都認真地做了一番觀察後,喃喃地給盧校長介紹道:

“這是一棵白花杜鵑,杜鵑開白花我還是第一次發現,而且花型也與其它杜鵑花不一樣。這棵杜鵑花的花瓣窄長,花頸很深像金銀花,應該是南方杜鵑的變種,非常珍貴。我到重慶後對一下資料,如果是植物新種,我會把它命名為謀道杜鵑。”

事後果然如此,幹鐸又在這裏發現了一個植物新種——白花杜鵑。從此,在植物分類學大典中又多了一條新詞條——謀道杜鵑,又稱銀花杜鵑。

幹鐸這次齊嶽山之行,看到了孑遺植物珙桐,發現了“天下第一樹”水杉,認定了植物新種謀道杜鵑,真是不虛此行。作為一個科學家,四天時間得到三個科學大發現,千載難逢,一生難得。

幹鐸教授把標本整理好後,由覃蔓子背著,幾個人繼續上行。一邊走,盧淦卿給大家講了一個廣為流傳的杜鵑故事:

在古代,蜀國是一個和平富庶的國家。地處成都平原,那裏土地肥沃,物產豐盛,人們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生活過得十分舒適。

古代蜀國有一個名叫杜宇的君王。他很愛他的百姓,他看到他臣民普遍的是樂而忘憂,不思進取,不急農時,便心急如焚。為了讓農民能按時播種,每到春播的時節,他就四處奔走,催促人們:

“播種的季節到了,趕快下種吧。”

可是,他這樣如此年複一年地提醒農人,反而使大家養成了一種依賴於他來催促生產的習慣。如果杜宇大王不來,百姓就會忘記了下地播種的時間。

由於杜宇常年四處催農民們耕作,積勞成疾,最後他過早地告別了他的百姓離開了人世,然而他對百姓的播種還是難以忘懷。他為了讓百姓不誤農時,就讓自己的靈魂化為一隻候鳥,每到春天,就四處飛翔,發出聲聲的啼叫:“快快布穀,快快布穀。”直叫得嘴裏流出鮮血。那鮮紅的血灑落在漫山遍野,又化成了一朵朵美麗的鮮花。

人們為之感動,為了紀念這位一心為百姓的大王杜宇,於是他們便把那鳥兒叫作杜鵑鳥,又把那些灑滿鮮血靈化成的鮮花叫作杜鵑花。

盧淦卿校長講到這裏,為使這個故事更有感染力,便極有情味地念了北宋成彥雄的《杜鵑花》詩:

杜鵑花與鳥,

怨豔兩何賒。

疑是口中血,

滴成枝上花。

覃蔓子走在最後,聽盧校長的故事出神。

走上山頂,是一片亂石崗,一個大石包突兀雄起,俗稱“烏**”。當地人有這樣一句諺語說道:“到了烏**,一生都不愁。”是說人入此地,四顧茫然,涼風勁吹,如入仙境,俗事皆忘,又何憂何愁呢?

在這座烏龜石包之上,有一處巍峨的石峰。抬眼望去,酷似一位濃眉緊鎖怒目雄視的巨人頭顱,當地人便叫此峰為“將軍岩”。傳說這就是春秋時巴國將軍巴蔓子的頭顱在此現靈。幹鐸教授凝望此山,不禁浮想聯翩,隨即給他們講起了巴蔓子將軍的故事:

東周末年,巴國發生內亂。巴國國王派巴蔓子將軍出使楚國,請求楚王出兵協助平暴,並許諾事成後巴國將割讓東邊靠楚國的三個城池為楚地以答謝楚王,楚王能得到地盤,於是便派兵救巴。在強大的楚兵到來後,巴國的內亂很快就平息下來了,於是楚王便派使者向巴王兌現承諾,索要割讓的三座城池。在兩國的談判席上,巴蔓子將軍對楚國的使者說:

“借楚國的能力幫助我們國家平息了暴亂,我們非常感謝。我們也確實許諾過要割讓三座城池給楚王。然而國家讓地是一個國家最大的恥辱。君有難,臣必擔之,現將我的頭顱獻與楚王以示謝罪,城池是不能割讓的。”

巴蔓子說完,便端著酒碗跪著祭拜了天地後,悲壯地一口將酒飲了,然後豪邁地把碗摔得粉碎,隨即抽刀自刎,其英雄氣概驚天地泣鬼神。巴王悲戚地將巴蔓子的頭顱給了楚國的使者,他們將其帶回楚國後,楚王見了歎息道:

“如果我能得到巴蔓子這樣的大臣,還要城池幹什麽呢!”

於是楚王有感於巴將軍的英雄氣概,便以上卿之禮厚葬了巴蔓子的頭顱。巴國也以上卿的禮節厚葬了巴蔓子的身軀。

巴蔓子分身忠君報國葬首身於兩國的故事流傳千古,後來巴人的子孫們為了紀念巴蔓子舍身救國的精神,朋友相聚喝酒時,總以酒幹摔碗為信,如果碗沒有一次摔破還要罰酒。

幹鐸教授繪聲繪色地講得**滿懷,覃蔓子聽完了這個故事後,才第一次明白為什麽他的名字叫覃蔓子,才真正懂得了婆婆給他起這個名字的含義:委古人名節,追壯士逸風。

盧淦卿校長也是聽得壯懷激烈,在他們一行找了一塊稍微平整的草叢坐了下來後,他指著前麵的那座新墳,說道那就是鄧國強的墓。隨即也講敘了鄧國強帶兵到上海抗日犧牲後,他的首級由他的副官趙誠實背回,葬在這裏的故事,與巴蔓子的事跡如出一轍,兩位都是抗外敵的英雄,都是為國捐軀,都是身首異處,可歌可泣。

三人遂起,一齊走到鄧國強的墓前,向他三鞠躬。

幹鐸教授感覺到土家人之所以這麽忠烈豪氣,竟然與古英雄遺風是一脈相承的。隨吟詩道:

古有巴蔓子,

今有鄧國強,

都是真豪傑,

身首葬異鄉。

覃蔓子看到眼前的這座新墳就是當年攻打龍門口的鄧國強,背他首級回來的就是給他治病的軍醫趙誠實,他很熟悉這兩個人,不由得頓生敬意。趙郎中給他媽媽還帶了許多錢,聽媽媽說這個人還是他們家裏的一個親戚,從這故事中他知道了趙郎中已經回到了恩施,說不定還有機會見麵呢。

這幾天,覃蔓子隨幹鐸教授一路同行,耳濡目染,受到了許多啟發,也明白了許多道理,年輕人的心中,思考了很多。在下山的路上,覃蔓子對幹鐸教授請求道:

“先生,我也想學無線電,掌握了發報技術後,今後好去打日本鬼子。”

盧校長接話道:

“清江年輕機敏聰慧,我願意接受你這個學生,隻是教授還有幾百裏路程,這許多行李……”

還未等盧校長把話說完,幹鐸教授就插話道:

“年輕人是應該以讀書為上。清江是個可造之人,盧校長就接受他吧。這裏離萬縣還有一天路程,他把我送到碼頭就可以回來上課了。”

覃蔓子高興不迭,連忙躬身說道:

“我真誠地謝謝兩位老師了!”

下山是送腳路,幾個人一路走走停停,一邊談抗日形勢,一邊看花花草草。路邊的荊棘不時地勾住他們的衣褲,發出“噗、噗、噗”撕布般粗糙的嘶啞聲,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叢林生活,全不在意。到得鄧家大屋,已是傍晚時分。

晚餐有鄧二老爺作陪,氣氛非常濃烈。這個屋場上是第一次來了這麽一個大學問家。崇拜知識、崇拜學問是舊時許多大戶人家的根本,不管他處在什麽層次什麽環境,這個根本他們不丟。鄧二老爺更是如此,所以他的酒興很濃。而幹鐸十分敬重這位深明大義的“抗屬”,在這裏他又發現了孑遺植物水杉和一個植物新種銀花杜鵑,這是一個博物學學家一生都難得遇到的事,所以他也特別高興。人逢喜事,幹鐸一掃斯文,也多喝了幾杯。盧淦卿校長能遇上這麽兩個人支持他的事業,他做東,自然是不能少喝。

晚上,整個大山被夜幕籠罩著,在一般的情況下,就隻有天上的星星和野獸的嚎叫相陪伴了。為了讓幹鐸教授高興,鄧二老爺把他的幾個兵丁和幾位鄉鄰組織起來,在院壩裏堆放了一大堆木柴,點燃篝火,專門為幹鐸教授跳起了茅古斯舞。

院壩中央的篝火燃得特別旺盛,高高的火苗紅彤彤的,有水分的木柴在燃燒的過程中像燃放爆竹一般,“嗶啵、嗶啵”的炸得山響,火星四濺。幹鐸教授、鄧二老爺、盧淦卿校長,還有牟陽區長,他們坐在台階上的太師椅上,篝火四周站滿了傳習所的學生和鄉親們,個個臉上都被篝火照耀得麵紅耳赤,笑逐顏開。

二十來個山裏的漢子**著身體,臉上用黑、紅、白三色畫成儺麵,凶神惡煞,身上捆滿了茅草,原始古樸。他們手裏拿著一根竹竿,集體圍著篝火歡快地跳躍,動作豪放粗獷。一邊跳還一邊發出魔鬼般的尖叫,使所有觀看的人都隨著他們的尖叫而歡笑不止,一陣又一陣,舞場上的歡樂**迭起。

茅古斯,土家語叫“古司趴撲”,意即“祖先的故事”。屬於土家族流傳至今的古老的表演藝術形式。茅古斯以近似戲曲寫意、虛擬、假定等技術手法,表演土家祖先漁獵、農耕、生活等內容,既有舞蹈的雛形,又具有戲劇的表演方,兩者雜糅交織,形成渾然一體的祭祀性表演。最後還要請廣大觀眾一同進入場垻跳舞,有的是自願,有的由那些稻草人生拉硬扯,使活動達到**。以前茅古斯隻是在喪葬期或重要節日時表演,用以祭祀。今天的表演是對有貴客到來的歡慶,可見鄧二老爺對幹鐸教授的尊重。

這是鄧二老爺對幹鐸教授的一種最高禮遇。這一夜,幹鐸、傳習所的師生、鄧家以及周圍鄉鄰都盡興了,這是自鄧國強喪葬幾年後最熱鬧的一次喜慶活動。

第二天幹鐸教授要離開蘇馬**去重慶,鄧二老爺一早起來為他送行。從蘇馬**下萬縣,經船頭寨、魚木寨,一路關卡林立,都是土匪強盜常年出沒的地方。他提前寫好字號,垛上一個酒杯大小的“鄧”字印,遞給幹鐸教授,然後滿麵笑容地對幹鐸說道:

“幹鐸大學問家,你去萬縣這一路十分凶險,不僅是道路難行,主要是路途上不三不四的歹人特別多。我不派人護送,你就把這張紙揣著,如有麻煩,就給他們看看,並說出‘結義劉關張,好漢三個幫’的隱語,他們就會放你們一馬的,你們就可以化險為夷了。”

幹鐸教授收下鄧二老爺遞給他的字號,他完全是出於一種禮貌將其揣進了衣袋,心裏則是有點不屑,但對鄧二老爺的這番好意還是很領情。便扭頭對盧淦卿說道:

“盧先生,你有這樣一位東家做支撐,在這裏辦學,一定是能做出成績來的。”

盧淦卿回答道:

“鄧老爺雖深處高山,卻思想開明。他竭力支持辦教育,支持抗戰,在目前這種動亂時期,能有這種境界,最是難能可貴的了!”

鄧二老爺接話道: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淞滬抗戰,我們四川(兒)人跟隨劉湘將軍去了三十萬人,犧牲過半,這個血債我們一定要討還。抗戰興國,我們有多少力就要出多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