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顛沛江湖18
藥神巴兒懂得單尋梅的心思,弱女子最需要的是男人的肩膀;而他更加懂得土家人的禮俗,不能與人家的媳婦有隨意的言語和過格的動作;他還懂得這是大哥所愛,他不能做對不起大哥的事。“寧穿朋友衣,不嫖朋友妻”。他隻能在暗中保護好單尋梅,才能在告慰鄧大哥的亡靈時無愧己心。
鄧二老爺晚年喪子,而且喪的是他在世人麵前常常引以為自豪的家裏的頂梁柱,他傷心慟哭得也是幾次暈了過去。然而當他看到周鄰各縣的政要顯貴都來吊唁,四方百姓都來奔喪,喪事辦得是如此的隆重熱鬧時,人死不能複生,他的心裏也得了些許的寬慰。藥神巴兒在鄧二老爺的榻前噓寒問暖,殷勤伺候:
“日本人侵略中國,從東北打到上海,整個中原大地都是一片廢墟,中國軍隊被日本人打得一敗塗地。江淮黃河一帶的老百姓,都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苦不堪言。”藥神巴兒給心情極度沮喪的鄧二老爺擺他跟隨鄧國強打仗的經過,擺他在去淞滬抗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川軍在上海隻抵抗個把多月,日本的飛機大炮太厲害了,我們隻是在與日本人麵對麵的肉搏時才可以殺死那些狗日的。我們抵抗的這一個多月為南京政府西遷贏得了時間,川軍死得有價值。我們回來的路上到處都是逃荒的,到處都是死人……”
“民族內亂經年不止,國家羸弱,唉,大中華難逃此劫喲!”
鄧二老爺從鼻縫裏哼出了這樣一句民族感極強的話。
人一旦遭大難時,隻要是有點正義感的人,誰都必然思考,誰都會想著國家的安危,齊嶽山人那種率直的秉性更會叫鄧二老爺仗義執言。
按照土家人的禮俗,死人安葬後,要應七,就是每隔七天要請端公道士到墳前念經誦佛,送煙火包,燒紙,共七七四十九天。在人們的心裏,這樣做,有端公打鬼,有足夠的錢上路,亡人到陰曹地府就會順當,就能夠很快再居家過好日子。藥神巴兒和王岩頭陪著鄧家親眷一直把這些事做完,才算把鄧國強的喪事全部了結。
在應七的這些日子裏,單尋梅每次到鄧國強的墳前都是哭得死去活來,很少有人憐憫這位弱女子的不幸,更沒有人為她的未來日子思考,隻有藥神巴兒在暗地裏注意著她,想著要把她送回重慶。
在鄧國強的喪事全部就緒後,藥神巴兒走進鄧二老爺的煙塌旁對他說道:
“老太爺,鄧團長在生時最大的擔憂就是單太太,他最後交代,在他死後要我把她送回重慶,也不知單尋梅本人與您的意向如何?”
藥神巴兒把自己對單尋梅的安排假托到鄧國強臨終的遺囑上,以便讓鄧家人接受。鄧二老爺眨了眨眼,思考了一會兒後皺眉道:
“席上無酒留不住客,大城市裏的丫頭過不慣我們這大山裏的生活,也隻能這樣了。”
於是叫單尋梅。單尋梅走近後屋的客廳裏首先給鄧二老爺請安後,聽老太爺說明了要送她回重慶的意思,她陡然腦袋裏懵了,她無所適從,全沒了主意。鄧二老爺看著單尋梅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藥神巴兒,頓生一念,於是叫單尋梅去忙別的,回重慶的事再做考慮。單尋梅離開後,鄧二老爺便對藥神巴兒試探道:
“趙郎中,你對哥哥國強一片忠心,川軍數萬人戰死邊滬,棄屍疆場,隻有你把國強的首級患難背回,對我們鄧家來說應是恩重如山啦。國強遺孀尋梅現在是無依無靠,送她回娘家看她的心裏也有許多難言的痛苦。我想你也是老大不小了,你對尋梅還有尋梅對你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倆圓房應該是天湊的一對,地作的一雙,不知老夫說的合適不合適。”
鄧二老爺一邊說,藥神巴兒的心一邊跳,臉一陣陣泛紅。他喜歡單尋梅,大城市的姑娘,性格乖巧,像個玻璃人兒,白皙嫩生,漂亮。他以前在軍營裏給單尋梅問診的時候,總好像有一隻野性十足怎麽也按捺不住的山雀在心裏活蹦亂跳,他從來都不敢直視單尋梅那攝人心魄的眼睛,因為這雙麗眼太耀眼太誘人了。單尋梅是鄧團長大哥的所愛,他不能有什麽企圖,更不敢另生邪念,同性的朋友之間愛情和友情是不能交叉的,另外在他的心中還有個清江源頭的戌妹兒。
“戌妹兒還好嗎?她還等著我嗎?她給我生兒子了嗎……?”
鄧二老爺見藥神巴兒有些癡癡地凝神不語,便把一袋正在抽的煙杆嘴用手拭了拭後,遞到了藥神巴兒的手上。藥神巴兒銜住煙嘴叭了幾口後,一邊雙手托著送回煙杆,一邊輕聲地回鄧二老爺:
“難為老爺了,單尋梅是哥哥的愛妾,哥哥對我的好處,我做牛馬都難以回報,我怎麽能夠把他的生前所愛據為己有呢。”
“郎中錯了。人非物,你能把國強的愛妾照顧好,讓他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鄧二老爺說完,鴉片煙癮又來了,便倒在煙塌上點燃了阿芙蓉。青煙嫋嫋,滿屋升騰出奇異的香味。藥神巴兒是個機靈人,馬上守在一旁給鄧二老爺取煙點火,讓他盡情地享受。鄧二老爺叭了一回,精神舒坦了許多,又把煙槍遞給藥神巴兒,藥神巴兒雙手搖擺推辭道:
“我不會食。難為您了,老爺。”
鄧二老爺眯縫著眼睛對藥神巴兒說道:
“不沾染大煙好,這可是個傷身體敗家當的藝呀,年輕人一旦染上這個惡習,前途就沒了。我後悔不及,隻是現在年紀大了,想除掉都難啦。依我看,你與尋梅的婚事就這麽定了,我叫國強媽去跟她說,你走時就把他引走,我還要給她幾吊嫁妝錢,要把她當作自己的閨女一樣的嫁給你。”
鄧老太把單尋梅叫到她的房內,把鄧二老爺的這個想法給單尋梅細細地說了。單尋梅開始有些懵,經婆婆反複勸說,單尋梅點頭了。其實嫁給藥神巴兒,單尋梅像撈著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內心裏歡喜不迭。她非常感謝公公鄧二老爺,沒指望他能夠這麽開明地對待自己的寡媳婦。婆婆把單尋梅同意了的想法告訴了鄧二老爺,鄧二老爺就把藥神巴兒和單尋梅倆又一同叫到跟前撮合此事,二人開始有些扭扭捏捏的,最終還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其實藥神巴兒得了這樣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想著就是今後把戌妹兒接到家裏,兩大小也是可以的。藥神巴兒相攜單尋梅雙雙跪在鄧二老爺的煙塌前聆聽他的教誨,真誠地感謝老太爺的大恩大德。鄧二老爺把二十個嘎嘣響的銀元做嫁妝費遞給單尋梅時,單尋梅大聲地喊了一聲:
“爹——”
然後感激的淚水順頰而流。
單尋梅要離開鄧家老屋,有一個人是別情依依,她就是鄧國強的大女兒鄧淑珍。
鄧淑珍年方二八,鄧國強的發妻郜大妹所生,近幾年都在利川縣城國立小學讀書。她寒假回到蘇馬**,見到了重慶來的單尋梅娘娘這般打扮時髦,又懂得年輕人的心思,心裏特別高興。她一天到黑都纏著單尋梅陪她玩,要單尋梅給她講故事,給她按重慶的女孩子模樣梳妝打扮,描嘴畫眉,喜不自勝。晚上還要同單尋梅睡在一個**,二人有說不完的話。盡管媽媽郜大妹要她離開那個妖精,她卻不理不睬,郜大妹也拿她沒辦法。她聽說單尋梅要走了,哭哭啼啼地廝守了單尋梅一夜。
單尋梅也很喜歡這位小姑娘,她很想要鄧淑珍叫她“媽媽”,這是女人想當母親的天性。鄧淑珍沒有這樣叫她,鄧淑珍是按照土家族的習俗叫她“嬢嬢”,叫得很甜,單尋梅也答應得清脆。那天晚上,單尋梅把一條鮮豔的西蘭卡普圍脖套在鄧淑珍的頸脖上時,鄧淑珍倒在單尋梅的懷裏放聲痛哭。這條西蘭卡普是早年鄧國強送給單尋梅的,她又轉送給鄧淑珍。她一邊給鄧淑珍套圍脖一邊說:
“你看見這條圍脖,你就會想起你爹;想到他,你就會想起我。我是個命苦的人,鄧家還有人惦記我,我也就很滿足了。”
她說完,便泣不成聲。這個夜晚,兩個美女一大一小在齊嶽山腳下依戀了一整夜。
第二天,藥神巴兒和單尋梅去向鄧二老爺告別,走進了鄧二老爺休息的火塘,便雙雙下跪請辭。鄧二老爺躺在煙塌上眯縫著眼睛問道:
“你們夫婦想去哪,今後打算從業做什麽?”
藥神巴兒輕聲回答道:
“我們商量過了,打算重操舊業,到恩施城裏去開一個小藥店。”
鄧二老爺聽後慢條斯理地讚許道:
“也好,年輕人是得有個正經的職業。恩施是個大地方,那裏我有幾個朋友,早年曾有過交情。我給你們一張名號拿著,危難時也許能派上用場。”
於是鄧二老爺撐著身子下塌從他的壁櫃裏摸出了一張已經寫就了的紙片遞到藥神巴兒的手裏。藥神巴兒雙手接過紙片,看了一回,上麵有鄧二老爺的紅色印章,文曰:
武陵各教主,義子趙誠實到你處置業,悉請關照看護。
齊嶽山:鄧久長(印)
民國二十七年二月即日
武陵教主是這一代漢流幫主的統稱,鄧久長是鄧二老爺的大名。名號中二老爺把藥神巴兒當自己的兒子稱謂,令藥神巴兒不勝感激。藥神巴兒知道鄧二老爺在武陵這一帶的哈數大,也懂得漢流的規矩和作用,便將名號對折了很細心地揣在懷裏,然後再次與單尋梅雙膝跪下行孝禮。虔誠地說道:
“父親大人在上,請受兒趙誠實、媳單尋梅跪乳之拜。大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您的恩德,在下兒、媳將永誌不忘,後會必盡孝報答!”
鄧二老爺將其扶起,藥神巴兒攜單尋梅依依不舍地退出火塘。他倆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鄧家大屋,後麵跟著王岩頭,鄧家老老少少依依相送,隻有鄧淑珍送出了朝門外。單尋梅對她說道:
“我們在恩施安頓下來了,你去恩施上學就有家了。”
鄧淑珍淚水漣漣地點著頭。
他們沒有急著上楚蜀鹽大道,而是走到人頭山鄧國強的墳塚前,向鄧國強的墳墓作最後的告別。
數九寒天,漫山遍野一片枯黃,山凹處殘存著積雪,冰淩掛在路旁滴水的的山崖上晶瑩剔透。路邊的荒土裏有幾棵高大的柿子樹,樹葉全部落了,黑色的樹枝像一位滄桑老人的巨手伸在空中,被這凜冽的寒風吹得颯颯作響。樹枝上掛著幾個稀稀落落的紅透了的柿子特別耀眼,有幾隻烏鴉在樹上“唧唧喳喳”地啄柿子啄得歡。
土家族中有個謎語說得形象:
銅打底,鐵打蓋,
掛在樹上紅彤彤,
是人也愛,雀也愛。
柿皮古銅色,蒂黑如鐵,所以是“銅打底,鐵打蓋”。這些個柿子是柿樹主人在采摘時專門給這山中的鳥兒留下來過冬的。冬天齊嶽山的雪淩大,有時積雪覆蓋常常是十天半月,鳥兒在山中找不到過冬的食物就會餓死或飛向低山。來年的果樹沒有了鳥兒的保護蟲子就會肆虐,有蟲子的侵害柿樹的結實就會銳減,而且果實被昆蟲咬噬得癟癟歪歪其形狀奇醜。齊嶽山人早就懂得這種人、鳥、樹的共生關係,懂得怎樣護鳥的生存而後鳥又來護樹,懂得怎樣做才能使來年的柿子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