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顛沛江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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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木船在浩渺的長江之中遊**,一葉扁舟,從兩岸看它,就一個小黑點。船老大擺渡在江心乘人之危犯事打劫,大夥兒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內心恐懼,更有一種對家賊痛徹心扉的憤恨。藥神巴兒的仗義之舉為大夥兒消災脫禍,人們自是對他十分感激。事畢,大家在船上又都悶悶不樂。木船晃晃悠悠地過了好大一個時辰,才到了瓜州港口。船老大沒有靠躉船碼頭,而是在躉船下遊的一處石梯邊靠岸,這是古渡口。船老大吃黑,隻能進“黑道”,走舊路,靠偏碼頭。

船一靠岸,那位船頭的年輕小夥計跳上岸,先將船纜在隻怕會有千百年的一個生鐵樁上後,再站成斜八字腳憋足了力氣用力拉著船幫。船到碼頭直,船梆緊貼了石梯,人們依次下船。

小夥計做了昧良心的事,自知有愧,不敢抬眼看人。那些下船的人輕蔑地從他眼麵前跨過,誰都沒有正眼瞧他一回。他們都對藥神巴兒投以感激的目光與他告別。

藥神巴兒回望著給船老大打了個招呼,顯示出幾分大度,然後徑直隨大夥兒下了船。船老大皮笑肉不笑地向藥神巴兒點頭回禮。

石梯上照樣有許多逃難的人蹲在那兒,也有要過江的人。隻見那位書生對著這些難民們指著那條船憤怒地說:

“這是條黑船,你們千萬不要去乘坐……”

藥神巴兒急忙上幾步石梯,走到他的身邊把他掀走。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說道:

“走,走,惹不起他們。這世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忍了吧。”

那位讀書人依然憤憤地說:

“我是怕這些無辜百姓又會被他們‘黑’了。”

藥神巴兒勸道:

“目前兵荒馬亂的,這些歹人,“黑”不了眼前的這些人,總是有人要被他們‘黑’的,你我無力呀。”

讀書人見眼前這個穿著樸實又衣不得體的中年人對他這麽古道熱腸的,便問他道:

“聽口音你是四川人吧,到揚州有何貴幹?”

藥神巴兒很爽快地回答道:

“我們是川東齊嶽山人,到上海抗戰被日本人打散了,現在要回老家從此地路過。”

“川東?那應該是與利川交界呀。”

“對,我就是利川人,在川軍中做軍醫。”

讀書人聽他講他是利川人,突然高興起來,雙手握住藥神巴兒的手道:

“啊哈,碰到老鄉了,我正要去利川。”

“您也是利川老鄉?”

“不,不,我是江蘇人。剛接到利川縣長的任命,是到利川去上任的。”

藥神巴兒一下子也高興起來,緊握了一把讀書人的手,很興奮地說道:

“嗨!他鄉遇貴人,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了我們的父母官了。”

王岩頭在一旁,也非常激動地多看了一眼麵前的這位老家的縣長。讀書人繼續說道:

“你們川軍在淞滬戰場上很勇敢,敢打敢拚,死了不少人,全國人民都很佩服,我們都要對你們的這種抗日精神表示敬意呢。”

提到傷心處,藥神巴兒聳了聳背上的死字旗包袱,想著鄧團長和那些川軍兄弟們,不禁心裏頓生幾分淒然,眼眶裏慢慢地濕潤了。

他倆一邊上碼頭石梯一邊攀談,王岩頭跟在他倆後麵隨行。在道口,藥神巴兒要向西回齊嶽山,縣長要進揚州城,他們即將分手。於縣長對藥神巴兒的行事與談吐很是欽佩,藥神巴兒對這位老家縣長的剛直正派也十分敬重。他倆江湖偶遇,相互的印象都很好很深刻,分別時依依不舍地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互道珍重。

——這位讀書人就是陳誠非常賞識剛剛被任命到利川縣任縣長的於國禎。

藥神巴兒倆過得江來,被船上的黑老大洗劫得囊中空空如也,還有一千多公裏的路要走,他想到活人沒有被尿憋死的道理,隻得人窮思苦路,重操舊業。

瓜州是揚州的一個小鎮,在運河進長江的入口處,四麵環水,離長江北岸很近。《瓜洲誌》曰:“在江中漲有沙磧,形如瓜,故曰瓜洲。”瓜州是個千年古渡,勝境猶存,唐代高僧鑒真從這裏起航東渡日本,康、乾二帝及曆代文人墨客途經瓜洲,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民間傳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古渡遺址、禦碑亭、沉箱亭都是這裏的名勝佳境。就是在這兵荒馬亂之際,逃難的人群一撥一撥地往這裏湧,雖然是一片亂象,而從各個建築的外觀上還可以看得到早年的繁華,一副落難的貴婦人形象。

藥神巴兒倆在瓜州轉了幾個巷子,都是數百年的老街,商鋪林立,唐宋的形勝依然保存完好。藥神巴兒思考著在這裏開始找回家的盤纏。也是藝多不壓身,他又操起了舊業——幹江湖郎中。

他要王岩頭當他的徒弟,叫他師傅。又找到一處中藥鋪,買了幾十味中藥,在翰林齋請命筆先生在一塊白關布上書寫了“齊藥勁道”四個大字,落款為:齊嶽山人。他看到這四個字這麵旗子依然是那麽親切。他們在鎮上找到一塊空地擺起了地攤,在背後用一根棍子把“齊藥勁道”的招牌豎起,特別醒目。在一切就緒後,見有人走過就不停地吆喝道:

“唉——,祖傳秘方,齊嶽山仙藥,老四川郎中,專治疑難雜症,老病怪病。頭暈腦脹、眼花耳鳴、四肢麻木、經血不暢,包治包好。世上隻有碰不到的醫,沒有治不了的病,隻要閻王不收你,我齊嶽山的藥都可以藥到病除。

“唉——,走過不能錯過,錯過一生之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來得巧才碰得到,碰到了多年老病都能治好,疑難怪病都能打消。

“唉——,不是人很是藥靈,藥不靈醫術再很也治不了病。齊嶽山天下名山,齊嶽山的藥材特別靈驗。試一試,看一看,藥不靈病不好不收錢。”

……

在他支起藥攤吆喝不多時,一位下苦力模樣的中年漢子走到他的攤前,說是腰骨下力勞損了,要他弄弄。藥神巴兒為了顯示他的醫道功夫深厚,又故伎重演。這裏沒有桐油,他用菜油代替,在一個柴火爐子上稍微把菜油加溫後,倒進一小勺燒酒,菜油就在熱鍋裏麵沸騰,油泡兒不停地翻滾炸開。藥神巴兒用手在沸騰的油鍋裏一把一把地抓起冒著氣泡的菜油往病人的腰部臂膀的胴體上不住地搓揉,還裝出非常燙手,把手不停地甩的樣子,讓在一旁圍觀的人,對他敢在沸騰的油鍋裏用手抓油的神功,無不驚歎唏噓。在藥神巴兒這一套把戲糊弄過後,便問那中年漢子道:

“你是不是感覺好些了?”

那漢子鬆一鬆肩道:

“嗯,是好多了。神醫呀!”

於是生意來了,更多的人在他的地攤上選藥。

為了吸引觀眾,他倆還從舊貨攤上便宜買了一柄小鑼,王岩頭就不住地在場子四周敲鑼,周圍的或路過的人聽到鑼響,都會圍攏來看他倆表演。瓜州逃難的人多著,都閑著無聊到處遊逛奏熱鬧,盡往人多的地方趕。在王岩頭的鑼敲得“梆梆”山響時,這些穿得破破爛爛的大人小孩就一撥一撥地湧到場子周圍。王岩頭係著腰帶,他把從川軍身上撿來的那隻煙杆橫插在腰間,衣服單薄卻紮得緊束,臉上手上的皮膚長滿皴子,黑黑的,神情猥瑣而木然。在看熱鬧的人到得夠多的時候,王岩頭就趴在一條長凳上,再把那柄鑼放在頜下的地麵上。藥神巴兒不慌不忙地走過去,一邊喲嗬著一邊猛地一下將一把亮晃晃的菜刀砍進王岩頭的後頸窩,一股殷紅的鮮血噴薄而出,撒到地麵和鑼窩裏。隨即王岩頭裝出一番無比疼痛的樣子,淚流滿麵,悲憫之極。這個情節讓所有人看到後都感到無比的殘忍和揪心,叫人驚心動魄,不寒而栗,“嘖嘖”之聲在人群中陡然四起。

王岩頭用力把後頸窩縮著,把那柄刀的刀刃銜進皮膚裏,顯出深深地砍進了頸項骨並特別疼痛的樣子,欲吟無聲,目光呆滯。

藥神巴兒同樣腰間緊束著腰帶,腳上偏耳子草鞋套著布襪,精瘦的身材裝束得整齊,兩顆眼珠子活溜溜掃視著周圍的人群,樣子顯得特別精幹麻利。他此時撒手讓菜刀銜在王岩頭的後頸窩裏,便把頭上的瓜皮帽揭下來捧在手裏,乞討般地向圍觀的人群央求道:

“各位大伯大嬸兒、大哥大嫂兒,各位老少爺們兒,看在我的這位小兄弟無比痛苦的情形下,啷個請發個慈悲,給幾個賞錢,讓我們回四川兒做個盤纏。請大家行行好,做了好事有好事在,多做好事有福來。各位對我們兄弟的施舍,我們兄弟今生不能報答,下輩子做牛做馬再給各位還債……”

他倆的表演,其行為之悲壯,其音韻之淒婉,其言辭之懇切,令在場看他倆玩把戲的每一位都無不為之動容。隨即有給銅板的,有扔金圓券的,雖都是些小角子兒,份數多了也很作數。在大家給他的瓜皮帽中扔錢時,他也一邊點頭一邊口不迭地叫難為:

“謝謝大姐……難為了大哥……福報大伯大嬸……”

在碰到稍微年輕長相聊撇的婆姨給他丟錢時,藥神巴兒也不無幽默地列卻道:

“難為嫂子了,望你多生幾個有兩個屁眼兒的娃兒,我們好打親家。”

意思是望她多生幾個姑娘。這是四川話,江浙人聽不懂,隻有他兩自得其樂,黑色幽默。男人啦,隻要身體正常,再苦再難內心裏都有幾分對漂亮年輕女人的向往和衝動,天性使然,逃難乞討都還在講俏皮話調戲異性,一種活脫脫的健康心態。

藥神巴兒的這個把戲也是他早年跑江湖時經常玩的。其實他是用一把白亮亮的鈍口菜刀,在刀把上套一個膠套,套裏麵灌注些朱砂土紅之類如血般的紅色**,在佯裝著猛力砍向趴著的王岩頭的後頸窩時,隨即將握著的膠套用力一捏,那紅色的**鮮血般的慘淡,好像是從被砍的人的頸項中溢出來灑到地麵上和鑼窩裏,叫人真假莫辨,使其心驚肉跳,讓人憐憫之心陡增,令那些看戲人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掏錢施舍。

他倆隔些時敲一陣鑼玩一次,還真能哄得許多人的同情,藥神巴兒的瓜皮帽裏不斷地有人往裏麵丟錢。

而來看熱鬧的大多是在社會上流浪的,逃荒逃難的。許多人的口袋裏也是空空如也,生活自身都難保,又哪有閑錢來賞賜給這些玩小把戲的人呢?所以當藥神巴兒把手中的瓜皮帽伸到這些人的麵前時,有的便迅速地溜之大吉。藥神巴兒也不責怪他們,他非常理解他們,他知道他們中的大部分也是因戰爭而流落到此的人,他們的囊中同樣羞澀,他們還巴望著能有人對他們施舍呢。在這個時候藥神巴兒便會繼續說道:

“看戲看戲,莫離莫棄。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大家湊在一塊兒,捧個場,湊個趣,交個朋友,圖個鬧熱,消磨消磨眼前艱難的時光。人生天地間,有緣的撞上,無緣的錯過。結緣的惜緣,看重每一次相遇的機緣,笑好玩好,求個你好我好;無緣的投緣,尋找個能夠結緣的氣場,天涯何處無芳草,前路哪個不識君……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你舍我得,我舍你得,大家都得,求個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