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寶貝

大清早,他家的門就被拍得震天響。他鬧失眠,天明才入睡。被驚醒的他躺在**暗怒,誰這麽大膽子。自從他頭上有了一頂不大不小的官帽子,脖子一硬就擺起來。來他家拜訪的人,都是在外麵垂手站立,等他洗了臉吃過飯,才敢敲門進來。連他老婆出去晨練,都貓手貓腳的。他翻身,不作理會,可門不依不饒響著,他隻好汲拖鞋去開門。

一個皮膚黝黑的瘦老頭火騰騰站門口,一袋花生不耐煩地在他背上跟著晃悠。

他一臉黑雲翻滾立刻晴空萬裏:爹——

他爹獨居在一百公裏之外的小山村。他混好了,好多次想接他爹進城享福。有一回小汽車都到老家門口,他爹梗著頭硬是不上,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他驚喜地接過爹肩上的花生,一走一趔趄。他問,您最近身體可好?他爹說,硬朗著呢。他問,您怎麽來的?他爹說,公交就在村口,我抬腿就來了。他問,請您您不來,這回怎麽不請自來了?他爹說,我來看看你那小官官當得硬朗不。他訕笑,硬朗,硬朗。

他給爹收拾出客房,他爹把褂子脫下往**一撂,算住下了。他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告訴她,爹來了,弄些好酒好菜好生招待。就上班去了。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十點多回家,家裏燈火通明,他爹坐客廳中央,一隻臭腳丫子肆無忌憚地擱條凳上。他爹盯著他,盯得他頭皮麻嗖嗖的。他陪笑,我臉上又沒畫花畫鳥,您看我幹嗎?他爹很不給麵子地厲聲道,咋這麽晚回來?有應酬。啥應酬要三更半夜!他從小怵他爹,隻有耐著性子解釋。終於,爹厭惡地揮揮蒲扇般的大手他才如蒙大赦退出房間。

他想這算什麽事呀,他講個笑話,他身邊的人都要爭先恐後地大笑,唯恐比別人笑少了,而他爹,待他卻像對待一隻蒼蠅。

僅僅是開始。

那天起,他發現他爹老愛倒背著手,轉著豆粒一樣的眼珠,見什麽問什麽,還叫著他的小名。狗剩子,這酒哪來的?狗剩子,這煙哪來的?這若是他的下屬,他隻需不怒自威瞄一眼,下屬就會不寒而栗。甚至他老婆,他厲聲一句,她也立馬噤聲。可麵前的是他爹,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再忍一段時間吧,鄉下老頭總是住不慣城裏的,像王主任他爹,在兒子家住幾天就生死要走,說城裏的樓高得捅破天,鳥才住在天上呢。他爹卻在捅破天的高樓裏住得如魚得水自在得很,每天吃過飯,就坐在客廳裏,像個門神似的,每個來他家的男男女女都要接受他的檢閱。

有一天,錢經理來他家。錢經理給他送了件寶貝。寶貝是個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的青花瓷盤,他一見就從心裏愛上了。送走錢經理,回屋,爹正拿著寶貝上看下看。他趕緊從低處捧住,寶貝呢,別摔了。爹問,這很值錢嗎?他說,我這套房子都不抵。爹問,這麽值錢的寶貝,他為啥送你?

他沒料到爹有這麽一問,語拙。爹脫下一隻鞋就打他,我早窺得你肚子裏的雜碎。他被他爹攆得滿屋亂跑,我退,我退還不行嗎?

又一天阿麗一扭一扭來他家。這個女人,狐狸眼吊梢眉,尤其她的屁股,簡直是一朵肥碩的牡丹花。他一見,目光就無法從那朵牡丹花上移開了。無奈門神守在客廳,他隻好帶阿麗去書房。關上書房門,阿麗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他意亂情迷地喊,寶貝……門就猛地被推開了。

阿麗趕緊從他腿上蹦下來。他惱怒地瞪他爹。他爹支棱著耳朵也瞪他,邊瞪還邊翻小眼珠,啥寶貝,我看就是一妖精,啥書房,我看就是一盤絲洞!阿麗被氣跑,他羞愧得低下頭。他爹才邁著勝利的方步,又去客廳當門神去了。

他朋友請他吃飯。朋友摟著一個狐狸眼吊梢眉的女人奚落他,你怎麽說也是個體麵的男人,怎麽混得飯請不起女人泡不上!他黑風喪臉恨不得整個腦殼都埋進菜肴裏。

他和朋友是夏天的時候一起吃的飯,秋天的時候他和朋友去市裏開會。正開著會,朋友被人帶走了。他眼睜睜看著,心砰砰直跳。晚上,他推開家門,有個猥瑣的老頭,坐在客廳中央,一隻臭腳丫子肆無忌憚地擱條凳上,往嘴裏扔一粒花生米,滋溜一口劣質小酒。再扔一粒,再滋溜一口。燈火通明處,老頭四周染一圈明黃色的暈光,像一件絕世無雙的寶貝,一件鎮宅之寶。

(原載《大觀》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