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牛座卷:非實驗開鑿14

軍使說,他們遭遇的是舊玉門軍,被吐蕃軍偷襲,並引河水來淹,導致全軍覆沒。犧牲將士皆覺意氣難平,經常顯靈,新玉門軍所被迫移往別處。

夫蒙靈察精神萎靡不振,傳令省略檢閱軍隊之程序。阿嗜尼卻激烈反對——經過軍醫精心調治,他很快恢複健康,也樂意下榻曾經帶來危險的金魚袋。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後來從小丈夫處得知,即便節度使驚慌失措瘋狂逃奔時,始終都騰出一隻手緊緊按著金魚袋。若有土匪劫持,其他隨從人員大概早已成為刀下之鬼,而阿嗜尼卻能幸免於難。所以,即便有洪水威脅,金魚袋仍不失為最理想的藏身之處——他已經習慣於守檢閱部隊將士、戰馬、駱駝、騾子表現得肅然待發,恭恭敬敬。

阿嗜尼敞開嗓門,音量達到最高,也不過如蟬鳴。但機警的軍使及時捕獲。他誤以為夫蒙靈察受驚後元氣尚未恢複,非常體諒,立即下令:檢閱部隊!

阿嗜尼熱血沸騰,從瞭望孔向外遠眺。晴空萬裏,彩旗飄揚,樂隊華麗,戰馬威武,非常搶眼。魚符卻無精打采——它從內心鄙視這個微型侏儒,隻是礙於節度使麵子,委曲求全。阿嗜尼回過頭說,哥們,真奇怪,新玉門軍的士兵、戰馬、駱駝總數與舊玉門軍完全相同。哦,隊伍中間怎麽還有那麽多肢體不全的士兵、戰馬、武器……怎麽回事,總數竟然超過新舊玉門軍兩倍?小兄弟,快來看,真夠刺激的,他們能獨立行動,肯定不是影子,肯定是以前戰死者的靈魂……魚符被聒噪得心煩意亂,氣呼呼朝看甩出目光。他隻看見精神抖擻的將士在演練戰鬥隊列,不耐煩地說,小不點,你真是少見多怪!老子跟隨節度大人身經百戰,什麽樣的陣形沒見識過?什麽樣的對手沒較量過?想當年——魚符發覺阿嗜尼根本就沒聽,很喪氣,果斷切掉話頭,儲蓄尊嚴。阿嗜尼信馬由韁,繼續自己的話題:“嗨,老弟,你說也真怪,既然已經戰死沙場,戰士早就被部隊從建製中除名,他們的靈魂在守望什麽?等待獎賞?等候祭祀?請求封侯?命都沒有了,要這些東東幹什麽?”

檢閱完隊伍,夫蒙靈察精神煥發。在軍使舉行的酒會上,他發表演說:“大將最高的榮譽不是封侯,也非獎賞,而是為夢想而戰,不知疲倦,至死方休!”

大家熱烈鼓掌,猛烈擊劍,激烈呼喊,響聲震天。

阿嗜尼發表不同意見,喊破嗓子,無人理會。他一氣之下,從金魚袋爬出來,攀援到銅酒樽的把柄上。軍使驚得目瞪,問:“這是真人嗎?叫什麽名字?”

“當然不是木偶,”夫蒙靈察尷尬地笑笑,“他是貢品,目前還沒有名字,等待聖上賜贈。”

軍使乘著酒性,好奇地用牙簽撥弄顯眼的大痣。

阿嗜尼異常憤怒,雙眼一瞪,大痣驟然變紅,然後,他從酒樽摔下,重重地落到酒桌上,身體冰涼。夫蒙靈察小心翼翼雙手捧起,輕聲呼喚。阿嗜尼屏住呼吸,形同僵屍。

軍使魂飛魄散,吞吞吐吐說:“……節度大人,真沒想到……為何如此脆弱啊……”

“如果他是石頭或馬球,就不稀罕了。”夫蒙靈察麵無表情,語氣驟然降到寒冬臘月。他輕輕吹氣,撫慰,說好話,扮貓叫。阿嗜尼有了輕微呼吸,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小人真該死!”軍使渾身冒出冷汗,“在下也珍藏一樣寶貝,忍痛割愛,贈給大人!”

夫蒙靈察冷冰冰問:“什麽玩意?”

“她叫謝阿蠻,雖然年方三歲,但精通音律,長於歌舞,是一名奇特童星。”

“安西軍中除了士兵,就是康國舞姬。”夫蒙靈察明顯地表現出不屑。

軍使忙湊過去,神秘地說:“如果她僅僅會胡旋舞倒了罷了,關鍵在於,她是一位音樂奇才。前天樂隊表演的《紫雲回》、《龍泄樂》、《淩波仙》三個名曲,就是她親自排練、導演。她還能獨自領舞三百木偶人完整表演《雲衣霓裳曲》全編三十六曲,那可是聖上親自創作的經典作品啊!”

夫蒙靈察目光閃亮,“哦,真有如此本領?”

“如有戲言,甘受軍法處置!”軍使信誓旦旦:“聖上和楊貴妃沉醉於歌舞音律,對百戲雜耍並不稀罕,宰相楊國忠四處張榜搜羅奇才,節度大人如將謝阿蠻進貢朝廷,必技壓群芳,一舉成名。那時,您的功勞可就大了!”

說完,他拍拍手,笛鼓銅鈸驟然爆響,四位皮膚黝黑如漆的昆侖奴載歌載舞,簇擁著裝飾華麗的鴕鳥從帳後悠然走出。鴕鳥長長的頸項光滑如玉,筆直豎立。它的冠頂鋪著短小精致的紅絲毯,上麵站著一位玲瓏如玉的窈窕小淑女謝阿蠻。夫蒙靈察驚得目瞪口呆。他的一位資深幕僚不失時機地遞上《玲瓏玉女賦》,他**朗誦:“噫籲戲,西域之神奇小淑女謝阿蠻!歌舞險絕,好似玉工登昆侖,演技魔幻,堪比神仙出雲霄。左手撫腰,宛若青鳥立碧波。右手擎舉,仿佛力士托神山。明眸善睞,有百花競芳之魅,顧盼流飛,無朔風狂沙之野。長袖短裙,彩帶飄逸。珠寶玉器,燦若繁星。且歌且舞,形神兼備。時徐時疾,旋轉如輪。超凡脫俗,恍若隔世,健舞雄強,如三軍齊發滾地雷,軟舞溫存,似乳燕呢喃尋暖窩……”

夫蒙靈察朗誦完,忘乎所以地鼓掌叫好。

鴕鳥樂隊退回幕後。

軍使得意地說:“節度大人!這隻是小小才藝展示,正式表演,昆侖奴以奇特造型配合,鴕鳥以絕妙舞蹈相助,令人耳目一新。”

夫蒙靈察說:“好是好,爺怎能奪人之愛?”

“小將一直期待敬貢聖上,奈何天高地遠,寂寞冷落,所幸節度大人入朝為相,途經玉門軍駐地,實乃千載難逢之絕佳機遇!”軍使目光閃爍,神采飛揚,“鴕鳥雖不能飛,但體形高大,為百鳥之王,而羲和、常羲、娥凰三種神鳥乃虛無縹緲之傳說,遙不可及,難以把握,怎有此鳥真實可感?據某所知,西域各國入朝進貢之物品中偶有被視為珍惜中之最珍惜的鴕鳥卵,而敬獻龐大鴕鳥,聞所未聞。若能借大人之手將巨鳥呈獻聖上,給大人帶來無邊無際的鴻運,則末將三生有幸也!”

“哦,很好,很好——你叫什麽名字?爺千萬不能記錯了。”

“末將叫周逸,乃母親臨終前所取名。”

“嗯?”

“家母曾為宮女,在皇宮中服侍過中宗皇帝,”周逸解釋說,“節度大人可否記得景龍二年正月十五數千宮女改換服裝逛長安燈市的事?就是那次,奉命在長安招募‘團結軍’的父親將母親拐到了玉門軍。嗬嗬,老子英雄兒好漢啊。”

這時,一股細微如絲的銀線從金魚袋瞭望孔飛落出來。如果不是濃烈腥騷味,大家都會認為這是某種奇特珠寶所放射的會拐彎光線。周逸被熏嗆得兩眼發直,目瞪口呆。騷臭味道濃度不斷加強,不斷豐富。周逸麵目表情非常誇張地變奏。

夫蒙靈察知道這是阿嗜尼所為,哭笑不得。周逸忍無可忍,昏倒在地,直到夫蒙靈察離開玉門軍駐所時還沒蘇醒。

阿嗜尼不斷創造麻煩,但都不能影響夫蒙靈察情緒。於是,他改變策略,想法設法讓節度大人在檢閱軍隊時看到肢體不全麵容模糊的靈魂部隊士兵,隻有那些虛幻的影子才能讓他不顧一切,失態狂奔。

抵達駱駝城,檢閱建康軍時,阿嗜尼很快算實際兵馬與影子部隊的人數比例為1:5。“靈魂將士”服裝整齊,鎧甲鋥亮,軍裝和武器上都有醒目的“豆盧軍”、“墨離軍”、“玉門軍”、“建康軍”、“張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赤水軍”、“寧寇軍”、“新泉軍”及“吐蕃”等標識。阿嗜尼不明白建康軍為何如此混亂,但他一心隻想製造麻煩,不深究。當軍使吳緒芝(這位將軍曾因作戰勇敢得到夫蒙靈察多次嘉獎)匯報部隊裝備情況時,阿嗜尼悄沒生息鑽出金魚袋,拚力吹一陣篳篥,引起大家注意,然後,聲色俱厲地地質問軍使:“你們領取糧草、物資、衣物、軍費的帳單上說有兵九千六百人,馬四千四百匹,駱駝一千五百峰,可是,現在的數目不及五分之一,是何緣故?到底玩什麽貓膩?”

吳緒芝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夫蒙靈察不動聲色,輕輕捋一捋阿嗜尼小腦袋,放回金魚袋,衝愛將笑笑:“不用驚慌,這是特型演員在背誦台詞。嗬嗬,他太用功,都忘記這是什麽場合了。”

檢閱完畢,夫蒙靈察借如廁之機警告阿嗜尼,如果再故意擾亂秩序,就將其拋棄到戈壁灘裏喂狼,或者扔進南邊雪山裏,凍成冰疙瘩。

阿嗜尼不慌不忙,“好啊,額一點都不喜歡被娛樂,可是,皇帝已經接到玉門軍使周逸的匯報,他和楊貴妃及眾大臣正在翹首以待,要看額滴表演,怎麽辦?要不,額留下,你帶著你愛將贈送的‘鴕鳥組合’去交差,如何?”

夫蒙靈察對著小侏儒的敏捷思維和伶牙俐齒驚訝不已。他無計可施,不得不妥協。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他特許阿嗜尼在酒席間自由活動,也可以與阿史德、小丈夫、史思明、謝阿蠻、昆侖奴、蘇失利、赤瑪勒交流,還可以與大青牛玩耍。但絕對不能靠近囚禁“倏”和“忽”的駝轎——好在小侏儒對封閉嚴實的移動監獄並不感興趣。

接下來,阿嗜尼確實變得乖順知禮。但他不停地問這問那,令夫蒙靈察無比煩惱,因此繞道行走,很快就到大鬥軍駐地。夫蒙靈察打算在這裏檢閱一次軍隊,就從扁都口穿越祁連山穀,離開河西走廊,進入青海,沿隋煬帝西巡的路線前往長安。

但前來迎接的大鬥軍使竟然不是左車!

夫蒙靈察大失所望,喝問:“你是誰?上任不到半月吧?是不是河西節度使安思順為迎接檢閱新近任用的?你打過多少硬仗?受過傷沒?算了,別囉嗦,隻回答一個問題:左車調到那裏去了?”

軍使彬彬有禮回複:“稟告大人,半月前他請求調往哥舒翰部隊了。”

夫蒙靈察鬱悶地轉幾個圈,揮揮手:“你下去吧。”

軍使離開後,阿嗜尼伸個懶腰,高叫:“額滴個神啊,悶死了!”

夫蒙靈察坐在桌前生悶氣。他跳胡旋舞,又模仿謝阿蠻跳婀娜舞,夫蒙靈察被逗樂了。

“額滴個神啊,從來沒見你發這麽大脾氣,”阿嗜尼仿佛受了委屈,眼淚花打轉,“是不是額哪方麵做的不好,您隻管說,額修改,還不行嗎?”

夫蒙靈察哈哈大笑:“小可愛,不是你的錯!爺怎麽可能生你的氣?爺氣安思順,氣安祿山!他們是一丘之貉,打仗不行,隻有諂媚的本事,爺欣賞的將才是哥舒翰,是左車!別看那左車曾是哥舒翰的家奴,但他機警靈活,沉穩果敢,很有戰將的素質。昔時,哥舒翰在王忠嗣屬下任職,每次出戰,哥舒翰追上蕃將,槍頭搭在其肩膀上,厲聲喝斥。蕃將恐懼,不由自主回頭,哥舒翰趁機刺中咽喉,挑到地下。左車躍馬上前,割下頭顱。兩人配合默契,戰功無數。隨著哥舒翰高升,左車也不斷被提拔重用。爺早就聽說左車臂力強大,能單臂舉起半歲牛犢,且彈得一手好琵琶,爺甚感興趣,打算這次會一會,誰料,半月前左車被調走了,肯定是安思順在搞鬼,誰知道他和安祿山又暗中勾結搞什麽名堂,唉!”

阿嗜尼呼呼大睡,鼾聲越來越高。

夫蒙靈察臨時取消在大鬥軍所檢閱軍隊的計劃,不辭而別,偃旗息鼓,駝馬摘鈴,晝夜兼程,神不知鬼不覺迂回到級別較低的張掖守捉軍駐地進行突擊抽檢,挑出一些嚴重問題,給安思順難堪。他秘密傳令,立即實施。夜半時分,隊伍悄悄離開。由於阿嗜尼劇烈鼾聲的掩護,大鬥軍使竟然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