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牛座卷:非實驗開鑿4

狗日陳述:那天,龍城舉行盛大的“潑胡乞寒戲”,慶祝超級欲女誕生。這是一次全民狂歡,每個人們臉上都洋溢歡快的笑容——除了數位千裏迢迢前來采風的中原人,因為那些書生正在為踏渾脫、潑寒胡及乞寒胡等名稱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甚至要通過射箭或格鬥來解決爭端。這時,有個神情嚴肅的突厥族壯年男子趕著牛車快速從大街上走來。他根本不考慮擁堵,沒有減速跡象——不對,他緊緊拽著穿過大青牛鼻翼的黑色皮韁繩,可是車子就是慢不下來。爭論暫停,書生們怕牛車撞傷人,還是擔心牛車上的十甕葡萄酒顛破?

當時,朕正在駝轎中全力以赴抵製各類惡俗信息,精疲力竭。朕忽發奇想,難道自己就不能生產一些可以支配外在的信息,主動出擊,抗幹擾?例如,讓這頭大青牛掙脫皮韁繩橫衝直撞、十個葡萄酒甕在車上叮鈴咣啷碰碰、人群受驚哭天喊地四散逃奔的情景一定很好玩。此念頭剛誕生,就有個聲音衝進腦際,野蠻叫喊:“是的,很好玩!朕,大流士,偉大的王,萬邦之王,波斯之王,諸省之王的威名要像石頭那樣永恒!”然後,另一股雄渾的聲音透過渾身皮膚向各個細胞反複呱噪:“山不走到朕這裏來,朕就到它那裏去!”接著,柔和的梵語也沿著神經網絡迅速傳遞:“對人要仁愛慈悲,包括孝順父母和對待親戚朋友。對動物也要尊重它們的生命,因為它們也是眾生平等的一部分!”……

朕的一個小小的不經意的念頭捅了馬蜂窩,各種形態聲音狂飛亂舞,搶占陣地。朕堅忍不拔,瞪大眼睛,視線牢牢係住青牛兩隻尖角。聲音似洪水猛獸,搶奪尖角。朕又將視線轉移到不斷晃動的韁繩上。聲音及時發覺,轉移目標,窮追不舍。街道熙熙攘攘,突厥男子,大青牛,僧侶,法師,商客,百戲演藝人員,馴獸師,店鋪,商品,都對朕與諸多信息的對抗戰渾然不覺。韁繩匯聚多種能量,繃緊,扭曲,再繃緊,再扭曲。突然,一聲清脆震響,韁繩斷裂。大青牛愣片刻,意識到解脫了。它異常興奮,驟然從E點衝擊到**,拖動滿載葡萄酒甕的大木輪車狂奔亂跑,追攆狂歡分子。街道頓時變得張惶失措,混亂不堪。酒甕碰撞的沉悶聲音在人群悲痛絕望的驚叫聲中穿梭,飄**,搖曳。城外,蒲昌海強勁有力的波濤也雷鳴般,一浪接著一浪掩蓋過來,幫助造勢。雜亂混響一點也不好玩,這些恐怖聲音並非朕所期待!朕何曾想到許多無辜的路人被牛車撞壞肢體?朕何曾讓那些爭論不休的書生互相推搡互為掩體?朕何曾讓那些陳列珍貴玉器的隨著貨物架陸續倒塌飛濺出一連串破碎音符後散落到石板路上?朕何曾讓正在偷偷約會的某葡萄種植大戶和某酒肆女老板以為奸情敗露而分頭裸奔?朕何曾讓沉醉於胡旋舞中的兩名妙齡女子與癡迷觀眾瞬間腦漿崩裂?朕何曾讓那頭正在表演鑽火圈的雄獅失去往日威風躲藏到醉漢經常解手的角落裏假裝撒尿?

看來,朕的意念既有精神特征,又有物質屬性。盡管很多內容遠遠超出朕的念想範圍。

突厥男子揮著半截韁繩,氣急敗壞,邊跑邊大聲喊叫:哥的牛!哥的車!慶祝“龍城地王”登位的葡萄酒!慶祝欲女海選誕生的葡萄酒!貞觀六年的葡萄酒!顯慶二年的葡萄酒!景雲元年的葡萄酒!哦,哥挖空心思貪汙的一小壇極品葡萄酒!喔……

他的呼叫聲滲透乞憐,穿透力超強,勝過其他聲響。但沒勇士敢冒險,阻攔瘋牛。

街道貫穿龍城,起點在東門,終點在西門。往常,朕坐在駝轎中走完這條道需要一個白天或一個晚上,可是,衝動的大青牛卻在很短時間內跑完四個來回。

陣陣騷亂退潮之後,人群發現大青牛發瘋撒野路線相對固定,便有組織地躲閃到大街兩旁安全地帶。聲音和表情恢複平靜,大家嘻嘻哈哈,盯著搖搖晃晃的酒甕,在互相嘲笑中對剛才失態行為進行重述,等待著最終結果:牛死?車破?酒甕碎?哥舒翰昔日賭友們在“倒”與“不倒”之間下數目驚人的賭注。突厥男子如同獨自戰鬥的士兵,在絕望中衝突,呼號。天將黑,他累得爬在空曠街道上吐血。酒甕們還在有節奏地搖晃。牛沒死,車未破。看客們舉起駝油火把,繼續觀望。幾支運送重要軍火、隨時準備出發之商隊不得不一再推遲,因為進出龍城隻有東門、西門和一條街道,他們不敢冒險與大青牛搶道。

參加“倒”與“不倒”賭博的人越來越多。真奇怪,難道就沒有第三種、第四情況發生?例如,瘋牛與駝轎相撞?好幾次,朕與雙眼冒火的大青牛在大道中間與相遇,即將發生碰撞的刹那間,朕猛然想起,牛車是意念啟動,還是讓意念刹住,於是,迅速發布詔令:“停!停住!”但車子、酒甕都沒能終止運動。瘋牛攜裹著葡萄酒濃香擦肩而過。駝轎隱隱震顫。朕還沒緩過神,大青牛又從後麵追趕駝轎。朕腦後冷風嗖嗖。朕僵住了,奶娘啊,祆教神啊,薩滿啊,佛祖啊,道教神啊,苯教神啊,主啊,蒲昌海,昆侖山……冷風越來越強勁,朕渾身汗毛倒立。龍城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血腥慘烈的一刻。資深賭友不失時機迅速做出“掀翻駝轎”、“撞擊聲超過80分貝”“撞飛左邊小妖怪”、“撞飛右邊小妖怪”、“牛角刺穿駱駝屁股”等512種後果推斷,並從競猜直接過渡到賭博。但是,的確不好意思,讓看客們失望了,牛車再次呼嘯而過,沒傷著朕,不知是哪位可敬的大神顯靈?謝謝啊。看客們發出失望憤懣的驚呼長音“啊?!”朕並沒釋然。相反,朕悲觀絕望,朕孤獨無助,朕大徹大悟。意念隻能導致事件發生,卻控製不了進程,例如,唐玄宗和楊貴妃(鄭昂注:以下內容涉嫌誹謗玄宗、貴妃、楊國忠及安祿山、安思順、哥舒翰、高仙芝等高級將領,省略九萬六千字)……

看來大青牛不是蓄意傷害朕,意在戲弄。陰謀未得逞,便轉向簡單乏味的循環,隻不過頻率超過朕的駝轎。朕早就煩透了這種毫無新意的輪回,瘋牛卻樂此不疲,似乎打算永遠這樣奔跑下去,像巨大鍾擺。事過多年,回憶起當年的情景,朕納悶,自康豔典建城以來,東門、西門從來沒有安過木門或石門,永遠暢通無阻,瘋牛在失控狀態下自由奔突,無人阻攔。它完全能夠穿門而過,脫離龍城。向東,可以經過敦煌、瓜州、肅州、涼州抵達長安;向西,經過焉耆、龜茲、碎葉等地而到達羅馬。可是,它總在城門口及時掉頭。如果說朕的循環是被迫的,瘋牛呢?是何神之力支配?

或者,喪心病狂的瘋牛聚集到一定數量觀眾或等待某位重要人物出場後才表演謀殺?它想通過置朕於死地的特殊方式警示世人?

陽光的腳步又移了一寸,朕的危險卻未移開半寸。為什麽沒有人拉開駱駝,給瘋牛讓開道?為何沒有一名看客為朕的危險處境呐喊?滿足玉器商的好奇心比索賠更重要?雜技館、幻影館僅僅售出一張票,如何開演?難道隻有朕或者朕的影子才希望將秩序恢複到常態?難道大青牛和駝轎是某位策劃大師設計並導演的潑胡乞寒戲中的精彩秀場?朕不怕被娛樂被消遣被被秀,之期盼著**出現,然後結束這場遊戲。

不知捱過多久,奇跡終於出現。原吐火羅王子、龜茲著名大法師摩訶衍東往長安學禪,經過龍城,降服大青牛——很遺憾,朕與瘋牛背道而馳,沒能看見那個過程。不過,朕知道以後總有機會打探清楚。當時現場狀況,牛未死,車沒破,酒甕完好無損。但突厥男子由於驚嚇過度竟然變成繈褓中的嬰兒,人們驚呼“表情帝九爺橫空出世,無節操女巫意外走紅”。不過,在巨大商機降臨同時,麻煩也紛至遝來。盡管“突厥嬰兒”滿臉絡腮胡子,脾氣大,有口臭,嗓音濃重,還能講龜茲、於闐、鄯善、吐蕃等幾種方言,但他必須讓當巫師的突厥族妻子阿史德抱在懷中覲見龍城各方政治代表,接受問責。

那場問訊在西域影響非常大。開始,朕以為摩訶衍也參加,他有資格接受獎賞,也完全有理由配戴由美女敬獻、象征至高榮譽之雙獅柄頭寶劍。熟料,摩訶衍法師馴服大青牛後甚至沒耽擱喝一杯葡萄酒的時間,就出了龍城東門,風一樣消失。當時,大家都沒在意,因為更雷人更糗更有爆料價值的事情出現——突厥男子瞬間萎縮。龍城代表則以為突厥族壯年男子變成嬰兒是阿史德施行的“障眼法”,非常生氣,說:“阿史德!你很清楚,我們也清楚,龍城人好奇心強烈,喜歡湊熱鬧,常常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娛樂,以致耽誤經商、耕種、放牧、釀酒、造醋、納稅等等重要事情,所以,想盡一切辦法、采取一切措施規避。可是,你將這次嚴重擾亂人們生活秩序的瘋牛事件歸罪於罕見橙色**雲,太雷人了!你的巫術不是很高明嗎,怎麽沒有預料到大青牛要發瘋?這麽大的損失該由誰來承擔?以後,我們還要不要支付高昂的祭司費用?”

阿史德說:即便你現在處死朕和朕丈夫,姐還是要維持原來的預言。

龍城代表冷笑道:你曾經說,龍城將要出一個名為野馬的王子,他將給蒲昌海乃至整個西域帶來滅頂之災。可是現在,龍城王子名叫南瓜而不是野馬,這一點,你錯了。南瓜不會給國家帶來任何災難——即便羊胡子草頭露水那麽一點,都不會。因為,王子有一顆雪蓮般純潔的善良心,就在剛才的問責中,他還替你們開脫,說瘋牛狂奔是他之意念所致。哦,可憐而幼稚的孩子,他竟然以為精神能改變物質。

阿史德說那是真的。她的神情肯定,不容置疑。

其實,這是朕經過問責現場時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從阿史德嘴裏說出來了。她怎麽知道是真的?難道朕的意念又起作用了?朕想多收集一些信息。可是,駱駝不止步。它以往常速度自顧自地離開竊竊私語的人群,按照固定方式行進。朕遠去,議論聲參差不齊,無法整合成完整信息。唉,明明朕是肇事者,卻置身事外,明明朕知道事件真相,卻沒有幾乎訴說。朕倍覺失落,眼裏湧滿淚水。而且,出生以來第一次,朕對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合法性產生懷疑。

當年,朕在蒲昌海波浪滾湧中出生後,吃奶,啼哭,拉屎,睡覺,混沌,成長,委屈,鬱悶,這一切記憶都與駝轎緊密聯係。每天清晨,朕在駝轎陪伴下,從東門出發,不快不慢,晃晃悠悠,天黑前到達西門,然後掉頭返回,穿透夜色,天亮前抵達東門。周而複始。據說這種循環始於準母親康豔典。六年來,朕透明地循環在龍城全體居民心中和夢中。從某種意義上講,朕的存在是龍城標誌。商客和政客要把龍城與新城、蒲桃城、薩毗城區別開,隻須說“以駝轎為監獄隔絕天地,囚禁世界最小政治犯的那座城市”即可。以後,城標會不會改為“發瘋的大青牛把阿史德丈夫驚嚇成可憐小侏儒的那座城市”?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