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牛座卷:非實驗開鑿2

那天事情很複雜,沒人能說出朕出生的具體時間。根據遊腳僧說法,大概在鑒真和尚準備第四次東渡日本、去溫州途中被官廳追上並強製押回揚州那天;前往安西節度府的書生岑參堅持認為是杜甫與李白兩位詩壇泰鬥初次相逢於洛陽、狂飲至醉那天;打鐵人純陀則說,應該是回紇藥羅葛氏首領葛邏祿率部推翻後突厥汗國、殺死烏蘇米施可汗那天;信仰佛法的奶娘始終堅持認為師懷讓大禪在南嶽般若寺師圓寂後三天,即天寶三年八月十四日;吐蕃士兵說,或許是印度大師寂護開始在邏娑宣講佛教十善法和十二緣起、洪水爆發衝垮桑耶龐塘宮那天,也可能是邏娑紅山宮殿遭雷擊、傳染病流行、牲畜瘟疫大規模發生那天,也有可能是赤鬆德讚應大多臣民請求遣返寂護大師那天。總之,那天,唐朝將士與吐蕃軍士交戰後,同時宣布朕和朕影子為“準龍城王”。

從那天開始,朕在駝轎中周而複始地循環。

一歲前,七位奶娘與護從按照粟特曆法七曜——即日、月、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的循環周期看押朕。就是說,每位奶娘積聚七天,隻有一次喂奶機會,隻重複一句話,其實就是她們枯燥乏味的口頭禪。盡管朕不諳深意,但那些音節反複敲打耳膜和腦神經,因此,記憶深刻。

太陽奶娘:“薩霍爾王之子、中觀自續派論師寂護和戒師智藏及弟子蓮花生在印度合稱為東部三中觀師。”

月亮奶娘:“蓮花生大師曾經到五台山學習天文曆數,寂護向讚普舉薦他入雪域寶地傳教。無數粉絲親眼目睹蓮花生大師,激動淚奔。”

火星奶娘:“一頭強壯的公牛噴著毒焰衝入人群,人群中尖叫聲不斷。公牛踩踏,狂甩,刺傷多人腹股溝,場麵十分血腥。蓮花生法師口誦佛教大明咒六字真言,將攔路的毒焰公牛縮小為一個蜥蜴,皈依他。”

水星奶娘:“7月13日,一頭由惡煞化身、重量超過1320公斤、名為潘普洛納的大青牛戲弄香波草根勇士胡安·何塞·帕迪拉,公牛刺穿他頜骨,牛角從左眼眶中穿出,導致左眼失明左半邊臉癱瘓。半年後,胡安·何塞·帕迪拉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重返鬥牛場,繼續創作血腥藝術。其時,蓮花生正好經過香波,‘潘普洛納’鼻孔一呼氣,天地變色,降雨刮風。蓮花生口誦密咒,惡煞繩索捆住,不能動彈,皈依順從。”

木星奶娘:“有個大惡鬼變成老人,頭戴猴皮帽,以邪術搬弄刀槍弓矢,箭如雨下,企圖擋路。蓮花生變成忿怒金剛相,化箭雨為萬朵天花,飄落地麵。惡鬼群不知所措,皈依佛教。”

金星奶娘:“寂護又被請回藏地,主講中觀、律學等;蓮花生顯示神通,調伏苯教諸多凶神,同時向吐蕃臣民傳授佛教密法。”

土星奶娘:“寂護大師正在主持桑耶寺奠基儀式,勃闌伽·貝吉雲丹及讚普侍童娘·定埃增等七名貴族子弟剃度出家,他們就是‘七覺士’。”

朕每隔七天與其中一位奶娘相處一天,心理剛剛產生依賴感,就被其他六位奶娘的氣息衝淡,所以,對每座**都保持陌生感。剛滿一歲,朕就斷奶。朕的嘴唇與目光從此離開各族奶娘的美麗**,朝著天空雲彩與鳥影。朕的耳朵和神經告別口頭禪,感知世界。盡管雲影鳥跡遠遠不及**的固定形狀真實可感,盡管牛奶、酥油拌米飯的口感與乳汁有明顯差別,盡管各種駝轎之外的聲響繁亂、紛雜、刺耳,但朕過渡得還是相當自然,很快就適應了。

最後一個吮吸周期,無任何斷奶提示或預兆。那天,本該太陽奶娘值班。她突然缺席,代替乳汁的,是核桃木雕花小碗中夾雜數粒綿軟葡萄幹花生杏肉之類的酥油拌米飯。朕咀嚼食物,咀嚼惆悵,仰望天空。無數鮮豔的紅色雲朵**飄揚,如絲綢,如經幡,如勝利幢。當初,陶醉吮吸,太陽奶娘以同樣神情陶醉地吮吸雲朵的變幻演繹,她喃喃念誦什麽。朕曾經渴望追逐她之快樂。但甜美乳汁的**令人難以舍棄。現在,嘴唇無依無靠,寄托於對奶娘念誦之模仿。朕不覺得這些婆羅米字母陌生。它們舒展自如,不斷顯示,生機勃勃,仿佛飽滿的粉紅色**,等待吮吸。朕很驚喜。太陽升高,晴空萬裏。字母體形像漣漪那樣收縮,擴散,**漾。如此反複,直到太陽垂落也沒有徹底改變結構。朕很納悶:一切都在變化,它們為何保持穩定?是誰注入永恒定力?駝轎返回的整個夜晚,朕都沒能夠消化這些疑問。朕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關注從乳汁到酥油拌米飯的轉化過程。太陽奶娘給朕人生中第一頓鮮奶,對她的失職,忽略不計。

星期一,應該是月亮奶娘值班。她沒來。朕仍然咀嚼酥油拌米飯,仍然觀望。鬱悶,鮮豔絲綢被數以萬計的綠頭鴨替代。但是很快,朕發現,無數綠色腦袋組成無數巨大阿拉美字母,遮蔽天空。數群禿鷹襲擊,阿拉美字母隨之出現殘缺,轉瞬間,又被聚合的綠頭鴨填補。黑夜降臨之前,這種遊戲一直演繹。乏味。返回時,朕猜想,下一天,火星奶娘會不會來?如果她不來,天空將上演哪種字母?

星期二,火星奶娘果然沒來,酥油拌米飯卻準時光臨。咀嚼同時,朕密切關注天空。沒有絲綢,也沒有綠頭鴨。昨夜推測中的大象直到下午還沒出現。怎麽回事,難道連天空也打算拋棄朕?正當絕望,猛然間,朕看見,潔淨天空閃現很多珍珠般、由阿拉美字母鏈接成的光圈。是青色,蒼青色。定睛辨認,蒼青色字母逐漸明晰。與綠頭鴨構成不同,蒼青色阿拉美字母明滅交替,從右向左。可以確定,今天不是昨天之重複。為使這種慰籍感在內心長久停留,朕不留戀昨天,也不期盼明天,盡量駐留此時此刻,維持心靈的平靜。

星期三,在酥油拌米飯到達前,朕破例向駝轎之外偷偷觀望。不見水星奶娘身影。朕有些傷感。或許,這種感覺已經醞釀三天,現在才衝破封鎖,浮現。朕木然茫然望著前邊,眼裏充滿淚水。朕饑腸轆轆,反複呼喚酥油拌米飯。當終於看到時,朕又撒氣似地漫不經心咀嚼。同時,隻讓淚水在眼眶之內洶湧澎湃。朕要無思,五念,無憶,探究天空的念頭剛發芽就被成功羈靡。蒲昌海激**的濤聲煩惱地拍打朕後背,又像像群獅吼叫。水浪們為何那般激動?難道疏勒河要告知太陽奶娘的去向?抑或孔雀河從塔裏木河搶到有關水星奶娘在昆侖山失蹤的消息後,迫不及待向世界發布?或者車爾臣河已經掌握了月亮奶娘的準確行蹤?米蘭河正在想法設法把火星奶娘還給朕?要麽康英典、坎菊提也沿著這些河流返回到高渺遙遠的昆侖山?如果那樣,她們就永遠不會再來蒲昌海跳舞,或舉行祭祀活動。朕的眼角無意間掃描到藍色絲帶。因為擔心被欺騙,朕堅定地認為那是虛幻。朕想象自己是蒲昌海甩出的微小浪花,隨波濤**漾。也可以想象成纖細塵埃,在沙丘脊梁上被風吹著顛簸。恍惚間,模糊不清,朕在有曲線的沙丘間運動,還是在激動不安的波麵上搖晃?更多更稠的藍絲帶在頭頂拂動。清香縹緲,若有若無。哦,是馬蓮葉和馬蓮花。依稀記得,水星奶娘衣衫上繡著這種由婆羅米字母組成的藍色馬蓮花,當乳汁汩汩流淌,澆灌朕之身體時,這些字母就含情脈脈撫慰朕的枯寂心靈。現在,它們飄散到天上。朕鼓勵自己,勇敢出征,抬頭瞻仰。天空中布滿堅挺之馬蓮葉片與藍寶石般花蕊。朕打算將這些印象綴合成某種概念。可是,夜幕降臨,四野黑透,朕駝轎隻能掉頭返回。

星期四,木星奶娘習慣以羅布花香作為值班者的身份標識。她曾說,休息時讓紫色禮服一直在從焉耆、龜茲采摘的羅布麻裏浸泡,值班時穿戴,濃鬱花香就可以衝淡旅途的寂寞。朕熱愛羅布花的色彩與芬芳。朕對花香的期待勝過乳汁。這天,朕習慣性地搜尋羅布花香。熟料,降臨的還是酥油拌米飯。木星奶娘也不來了!她到焉耆、龜茲采摘花朵,並且請幾位奶娘幫忙去了?這麽說,罪魁禍首是木星奶娘?難道她不清楚朕對花香的眷戀?朕憤怒地咀嚼,憤怒地仰望——天呀,多如潮水的紫色花朵組成表情奇異的中亞婆羅米斜體字母。好像啼哭,又像微笑。不管這是什麽花,朕統統稱為“羅布麻花”:表情疑似啼哭的,歸入焉耆,疑似微笑的,歸入龜茲。這一天,朕在苦悶的情緒中沉浮,全然不知酥油拌米飯的味道和駝轎的節奏。

星期五,虛無縹緲渾渾噩噩怪誕猙獰暈暈乎乎無始無終……忽然,耳際傳來金星奶娘華麗明亮、歡快活潑的呼喚:“來啊,南瓜,吃奶!”朕精神一振,掙脫疲憊羈絆,睜開雙眼,滿懷希望地尋找**,可是,第一瞬間到捕捉的現實隻有酥油拌米飯、第二瞬間搜尋到的現實仍然是酥油拌米飯、第三瞬間挖掘捆綁抽打撕裂鑽研分析的現實還是酥油拌米飯!……“南瓜”是金星奶娘為朕取的乳名,每隔七天用一次。深情呼喚、寬衣解帶、推送**、溫情注視,那是多麽快樂的係列動作!她將整片整片的白天和黑夜留給朕吮吸,使這個本能的行為變得莊嚴,尊貴,神聖。朕曾以為南瓜不是躺在塵土懷抱中而像葡萄那樣懸掛,她的形狀似**,味道像乳汁。所以,聽到金星奶娘輕輕呼喚,朕就滿口生香,興奮,溫暖,幸福。這種幸福感將前六天疊加的味道和印象洗**得幹幹淨淨。即便現在,盡管金星奶娘的母性呼喚緊緊粘連在記憶中,朕仍然感受到恬謐——毫無疑問,它與酥油拌米飯無關。想起“南瓜”,朕的委屈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朕很想把這場運動書寫在塵埃鋪就的生動荒原上。可是駝轎把朕與大地強行隔離,朕隻能仰望天空,麵對橙色。朕要排泄不良情緒。朕悉心琢磨,發現橙色天空的主體是若幹印度婆羅米文笈多王朝字體形態之南瓜,流光溢彩,使其呈現出象形、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等模樣。它們互相獨立,但又通過漩渦狀光彩聯結成整體。南瓜以醒目刺激的爽朗性格掃**了羅布麻花的憂鬱和馬蓮花的委屈。於是,朕將這次令朕重新關注豐碩**的事件定性為“橙色運動”。

星期六,值班的應該是土星奶娘,但她沒能準時出場,或許是由於“橙色運動” 依然強勁的餘波非分阻撓?情急之中,朕分裂為執著堅守的“主體”朕恍恍惚惚的“變體”朕。“主體”朕確證土星奶娘不能如期出現後,沒有絲毫受挫感,照常津津有味咀嚼酥油拌米飯,似乎很享受。“變體”朕卻在搜尋南瓜或其它潛意識中期待的物象。朕竭盡全力彌合分裂,堅持不懈,與發光的黃色天空對峙。明亮的黃色太過刺目,太過淩亂。朕堅挺。慢慢地,黃色天空變得輕快,透明,令朕鼓舞,充滿希望。中午前,朕能夠辨認出金秋胡楊樹林,成熟果實,檸檬,甜瓜,黃金,夕陽照射之土地,迎春花,臘梅,玫瑰,鬱金香,秋菊,油菜花,向日葵等三十八或四十一例獨立形象個體。黑夜降臨前,朕進一步細化,將這些符號分為三類:花卉最多,也最接近阿拉美字母;果實類極似突厥氏族或部族標誌;而土地、黃金及樹的意義比較抽象,自成一類。朕一邊默念三類紛雜羅列之符號,一邊舒緩起伏著走向蒲昌海。此時此刻,太陽也從東方跨越祁連山、大戈壁和白龍堆,迎接駝轎。

天亮了。朕掉頭向西。這一天,應該太陽奶娘值班,但她沒有出現。

朕豈能甘心,朕再也不願掩飾孤獨絕望的失落心情,朕將這天命名為“星期七”,要把時間無限延長,直到七位奶娘結束斷奶遊戲,恢複正常。嗬嗬,當年的朕——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屁孩簡直得了幼稚狂想症,真是異想天開。不管那天的名稱叫“星期七”還是太陽奶娘值班日,現實情況是,時間那個惡霸王既不不停留,也不不等待,即便蚊子打嗬欠那麽長的一丁點都沒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