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蚩雪內心越來越焦急。“領導”每晚都來占床,她很厭煩;但唱歌又誘不來一一個外邦人,便有點泄氣,難道真的要死在虎豹口嗎?再也見不著水羅城的人了嗎?
下雪後,她看見河對岸那個戴草帽的男人還站立者,就有些氣慣:我唱給你歌,卻不見過來吃香水梨。卻又站著千啥?
後來,蚩雪再不唱歌,隔齊河大聲喊:“香水梨,嫩嫩的香水梨,不吃嗎?”南浦還是一動不動地立著。
空****的天空,白茫茫的河灘,還有暗紅色的白木房子。蚩雪刺破了大腿取血染房子,房子全都染遍了;她的身體也呈現出病態,時常感覺到眩暈。在河邊喊幾嗓子就兩眼發黑,快要栽倒。但是水羅城人的自尊心都很強,蚩雪沒有誘來那個日夜長站者的人,認為很恥辱,所以就不肯罷休。
又是一個晴天。
蚩雪脫光了衣裳,站在河邊,拍打著肚皮唱歌。
天上的咕暗雁飛回者來
,南來(吧)北往的叫哩;
我唱的花兒(哈)還者(呼)
不還是當帳者要哩。
河對岸的南浦依然木木地站著,對這接婉的歌投絲毫反應。蚩雪凍得懲瑟發抖,嘴唇發青,想不得過了河條殺死那木頭。但羊皮筏子讓“領導”劃過去了。
大船已改裝好,並且試者湖河而上航行一截,“領導”親自擂鼓,民兵站在船邊朝天上打槍。被叫來的虎的口人站在河灘上看稀罕,聽見槍響,嚇得跑回家,再不敢出來。南浦卻還一動不動地在雪地裏站著。
“領導”忘了南浦。他正同其他人商量著提前開船到水羅城去,因為春來時據說水羅城被毒氣包圍著,別人進不去,進去也會毒死的,所以“領導”決心把航期提前。
我知道冬天有冰,但是,但是,這是機船呀!不是落後的羊皮筏子!探清了水羅城,反動分子都往那裏運。運完這一批,還有呢,我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請清一切迷信思想!”
從外地來的開機船的幾個小夥子,應和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難道我們會被黃河上的冰嚇住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虎豹口的一個老人愁分兮地說:“我對‘領導’是忠心不二的,但是,我說一句真話:自古以來隻有水羅城人才能順河放羊皮筏子,因為他們懂魔法。從來沒有漢人敢從這裏下漂,從來沒有!現在雖然有了機船,這是史無前列的大事,但是,我們不能不為‘領導’的安全著想。至於那些反動分子,就是死了也是活該!”
“領導”沉思一會,說:“讓我再想兩天。”
他想過河再盤向蚩雪。到河邊時,見南浦還筆直地站著。昨晚那麽冷,他還站崗嗎?這人也太認真了,咋不到窩棚裏麵去?想著就過去,說:
“南浦,南浦!你放心,去水羅城沒有你,你在虎豹口改造就行了!”
南浦卻手握紅纓槍,看者黃河,一聲不吭。
“南浦!我說你哩,到寬棚裏邊去吧,現在不用站在外邊了!”說著走到跟前,南浦還不說話,“領導”火了,朝他胸部推一下,南浦就直直地仰天躺倒了。紅纓槍就握在他的手裏,草帽卻滾下河堤,滾進了黃河。
“領導”吃一驚,用手摸南浦的鼻子,冰涼冰涼,早沒氣了。可是眼睛還睜著,還有淡淡的光,像活著一樣。
“笨蛋!讓活活給凍死了,笨蛋!我叫你到虎豹口來是為啥?笨蛋!你以為我真讓黃野兒跟你學文化,你以為我不知道黃野兒懷的誰的孩子,笨蛋!大笨蛋!我又不是皇帝,你把我的話當聖旨幹啥呢!”“領導”又氣又恨又怨,心裏罵著竟有點傷感,:也不想到河對岸去了。走到河邊,把羊皮筏子推進河裏,說:“去吧!羊皮筏子!我再不過河了,讓那水羅城的女子餓死吧!我決定了,三天後就運著這些反動分子往水羅城去,就是地獄我也闖了。水羅城的女子讓餓死吧,媽的!”
“領導”回到鎮上,擂響了鼓,把虎豹口的人全集中到一起,說:“南浦畏罪自殺了,在河邊,現在我們開個小型的批鬥會,然後就投到廢井裏去。黃野兒我看也活不了,把他們埋到一起,讓反動分子永遠不得翻身!”
虎豹口的人根本沒聽見後麵的話。這段時間虎的口接二連三地死人,使每個人都膽顫心驚,那鬧鬼的事就能傳愈神。最近又有一種說法,頓亞的屍體沒埋,成了精,現在領著小鬼來報仇來了!所以,滿拉的墳前常有燒過的紙灰。
當然這話沒傳到“領導”的耳朵裏去。
虎豹口人機械地跟著“領導”喊口號,把南浦的屍體用繩子掉進井裏。黃野兒在井底沒有聲息,不知道活著還是死了。
在軟弱無力的口號聲中,人們用沙子、雪、石塊填平了井。“領導”回鎮上吩咐有關的人準備航船之事。
虎豹口的人卻害怕得晚上不敢睡覺。沒有雞血、驢蹄子來避邪,隻有掙破額頭,念上幾句“佛祖保佑。”一家人都圍在上房,不大聲說話,也不睡覺;不想聽見有什麽響動,但又渴望聽見些什麽怪聲。
虎豹口人:我看問題就出在水羅城的妖女子身上你們信不信。死人都是從河邊開始的。下一次就把死神送到鎮上了。領導走了後我們過河去放火把那妖精燒死。領導也害怕了他也不敢過河了。和尚就在反動分子中間呀,叫來念念經吧。反正和尚是反動分子,再犯一次罪也沒事。怕他不念經呢。頭發都長那麽長了呢。不是留著陰陽頭的那個。誰知道。反動分子還講究什麽黃野兒都留了陰陽頭。你聽見黃野兒哭了嗎,沒聽見,我好像聽見了。哭得真慘,死得也慘。我想是活埋了。好死不如以活者。賴活著不如好死。水羅城的妖女好還有心思唱歌呢。還心恩唱歌呀。我想是站在河邊給我們念咒語吧。妖精。用火地,不用燒嗎。那誰去殺死她。闖了煞咋辦,會餓死的該說的把水羅城人都餓死。
另一個虎豹口人:我的天呀,我親眼看見的水羅城的妖女說:女子用刀割了大腿上的肉生吃了。比狼還毒呀。水羅城人連自己的肉都吃嗎。不惡心嗎?這世道,說不準晚上過河來吃我們尼。頓亞會不會是她吃掉的。那麽冷的雪天不穿衣服。沒吃的糧了。唉,把燒香許願的廟都變了。這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嗎?領導走了誰管虎豹口,虎豹口沒人管咋能行呢。沒有神了沒有廟現在領導也要去水羅城,回不來咋辦。回不來咋開批鬥會。也沒有什麽不好。反正也閑得慌。我後悔沒能踢水羅城的妖精幾腳。
你沒聽見嗎,梨樹林裏鬧騰了一晚上,有好多人哭。好像是女人的聲音。我真的聽見了,不是妖女子唱歌。那個妖精,我非燒死她不可。就在今晚夕,我再也受不住了,晚上我過河放火去。要殺就殺要砍就砍我受不了。反正現在鬧鬼要死人的。又吃不飽。這世道。喊口號哪來的力氣。人是肉長的又不是木頭做的驢。我豁出去了,晚上就過河放火,讓她唱讓她再唱,嬈死她。我再也受不了。不燒死那個妖精女子才怪。不燒死她虎豹口不得平安。這是最後一個水羅城人。燒死她就平安了。我再也受不了這窩整氣了。你們看著吧。我要點火燒死她。叫他們再去吃香水梨!
“領導”已經向全鎮上宣布:明天要開機船去水羅城。近平麻木的虎豹口人被這一重大決定刺激得有點興奮。晚上“領導”讓把所有庫存的糧食都拿出來,做幾大鍋飯,讓常處於饑餓狀態的虎豹口人、反動分子吃個飽。
有兩個人吃得太多,脹死了。
“領導”再沒過河,也沒派人給蚩雪送飯去。他給虎豹口人說“水羅城的妖女子死不投降,我們要重重地懲罰她!不給她吃,不給她喝,也不同她說話,急死她!餓死她!”
蚩雪幾日沒吃飯,隻填些雪、樹皮、鳥毛充饑,四肢無力,便不再出來。蜷縮到白木房子裏。她預感到再沒力氣回水羅城了,就要魂斷虎豹口了。
昨晚她夢見了全身著火的蚩雲。她問了量雲許多話,蚩雲卻不說話,她就斷定蚩雲是死了。在昏迷中,她似乎還看見了頓亞,渾身是血;又像看見了“棋子”,披頭散發,飄忽不定....
回不到水羅城了,蚩尤神,我愧對列祖列宗,我就永遠地留在了虎豹口,我就要斷魂了!
夜已很黑。
蚩雪似乎覺得樓在震動,似乎聽見火燒得柴響,似乎看見了火紅的光。
天火海臨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想著量雪用足氣力唱開了歌。
可憐啊我真是不逢時
梨白花謝了
香水梨完了
放筏子的哥(呀)走了
悲傷(者)多難多憂
我要沉身黃河裏魂兒呀
漂向我的水羅城貴尤神兮
遠分離兮.....
歌聲很高,傳過了河對岸。火已經燒紅了整座木樓,虎豹口的人都跑到河邊觀火,都激動得不能自己。
“領導”也來看一會,說:“活該!這叫....什麽來者?”
他回頭問一個反動分子。
“玩火自焚。”
那個反動分子淡淡地說。
火映紅了半邊天,因是晚上,所以顯出很壯觀的氣勢來。火勢漸弱時,歌聲也慢慢地減弱,直到最後消失。
火熄了。
對岸又被黑暗淹沒。
這邊觀看的人仿佛消除了一塊心病,興奮得直想唱兩嗓子,但終於忍住,又評論一回,才往家裏走去。
第二日,天還不亮,牛皮鼓就被擂響了。
虎豹口的人湧集到河邊時,見十位民兵端著槍排成兩行,押著十名反動分子上了船。
船上升起一麵紅旗,在晨風中飄揚。船上的機器轟鳴著。
兩個虎豹口小夥子抬著牛皮鼓上了船,一個粗壯的漢子拚足了力描著牛皮鼓,鼓聲震天,淹過了所有的聲音。
“領導”看安排就緒,就用手簡成喇叭狀對虎豹口的人說:“各位鄉親!水羅城的妖精已經被火燒死,再不用擔心會來害人。大家安安心心地在家裏呆著,三日內我們必然回來!誰要是在這幾天胡搗鬼,就往水羅城發配,聽見了沒有”“知道了!”
虎豹口人全都拚命喊。“出發!”
“領導”上了船,說。
機船顫抖一會,離開了碼頭。
“領導”站在船頭,民兵端著槍分列兩邊,反動分子全用一跟繩串著,坐在甲板上。三個年輕的男子輪香描打牛皮鼓。
船遠去了。
牛皮鼓聲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