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祁連山千佛洞2

現在,他所在的這個洞窟裏,也許當年唐僧就靜坐這裏誦經呢!想著,王圓籙心潮翻滾,熱血奔湧。他猛地轉身,向主持的禪房裏跑去。

主持正在打坐,見王圓籙神情激動,問:“何事驚慌啊?”

“師父!師父!我有一個宏願,望師父幫助實現!”

“幹什麽?”

王圓籙指著外麵的石崖,說:“師父!這裏的洞窟才20幾個,唐僧像更少!唐僧是到過印度,得過真傳的大師,法力無邊,功德無量,我們在這一帶石崖上全鑿成洞窟,塑上他的像,畫上他遇到的奇事,豈不是最大的功德?”主持微微一笑:“此願甚好。可是,你曉得開這些洞窟花了多少年嗎?”

“不曉得。”

“一百多年。西夏統治時刻的。”

王圓籙懵了:“要那麽長時間?”

主持沉默一陣,說:“萬佛峽裏有許多幅唐僧取經故事壁畫,你要喜歡,就去那裏吧!一那裏道人多!”

王圓籙說:“萬佛峽有唐僧像?我一”他打住,轉個彎說:“我想同這裏畫的一樣吧!”

“不一樣!畫法、造形都不同。差別還比較大呢!”

王圓籙細細想一下。在萬佛峽裏看見過打鐵圖、釀酒圖、耕作圖和其他佛像,怎麽就沒有看到唐僧像呢,或者看到了,卻沒留心!

他真後悔當年隻把心思放到象牙佛上,而忘了去各個洞窟看!要不再回一趟萬佛峽?告訴師父和師兄們,他為了誘開土匪丟了玉石佛,險些喪了命。他們會相信嗎?那次到玉坑去采玉,也是曆盡艱難,九死一生,可是有人用懷疑的目光拷問他.....再說,這些年來都在死亡線上掙紮,功課無所成,他們會笑話的!

主持見王圓籙目光呆滯,一會兒又驚醒似地放出亮光。再隔一陣,又像油盡的燈,漸漸地暗淡了。他有點喜歡這個道士了。那天看樣子他都不行了,但還掙紮著向前跑,說明他有堅強剛毅的意誌!戈壁中的有些白骨,並不都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嚨,其中不乏意誌被熱風烤化,向死神投降的!所以,他最佩服那沙漠綠洲泉水邊的白骨。這個人或動物生前必然經過艱苦的努力,抱著一線快要被風沙吹熄的希望,找到了荒沙中的一汪清泉。但他終於體力消耗殆盡,沒有力氣去吮吸甘泉,最後倒地,變成了一堆骨架。這種骨堆,必然有一段非常感人的故事,雖然主持隻看到這故事的句號,但他佩服這種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所以,他每遇到這樣的白骨,就要坐到旁邊念超度經.....

王圓籙的意誌使他感動,他毫不猶豫地救了他;現在,他對唐僧的狂熱崇拜又使主持震驚:現在戰事不斷,盜匪四起,哀鴻遍野,生存尚且艱難,鑿窟塑像,談何容易?這個身體瘦小的道士,怎麽會做如此大膽的想象?是什麽給了他勇氣和力量?

兩人各懷心思,都沉默著。

忽然,一陣急促的鑼聲在石崖頂響起。王圓籙不知何故,主持離開蒲坐說:“快走!到石洞裏躲土匪去!”

外麵,眾和尚都急匆匆地把香台、小銅佛像、經卷往石崖中間一個洞裏搬。在銅鑼響處,有一座烽火台,台上一個和尚再敲一陣,也躲了起來。

待進完洞,把木梯抽了回來,在洞口擺了一尊彌勒佛像。

山穀裏簍時變得寂然無聲,肅穆冷清。凝重的靜寂被愈來愈近的馬蹄聲叩破了。接著,石崖下出現了一隊騎馬的土匪。王圓籙伸頭去看,見為首的一個土匪,正是馬鬃山的那個頭兒!是被尕豔姑稱為“該死的”那個人!

尕豔姑呢?她咋不在匪群中?

“喂?有和尚嗎?”土匪頭子喊話。

沒人回話,山穀裏一陣更重的寂靜。

“喂!我們是官兵,不是來搶東西的,快出來說話!”

主持細著一陣,悄聲說:“他們穿的不是清軍服裝呀?”

王圓籙說:“這個士匪我見過,老窩在馬鬃山。現在冒充起清軍來了!我也當過兵,可沒見過這種兵!”

土匪頭子似乎聽見石洞裏嗡嗡的人聲,大聲喊道:出來不出再不出來,我們可要砸像,放火了!”

主持索性搬開佛像,站到洞口,朝下麵說:“我是主持你們想幹什麽?”

“哦,終於露出光頭了?啊?把大爺的嗓子都喊啞了!賊和尚,我們長官有令,要你們出十個年輕和尚,到肅州巡營裏去服役!”

“我們是脫離紅塵的出家人,超然物外,不理會什麽俗務。”

“呸!這是朝廷的命令,違背不得!連各山寨裏的土匪都收編了,你們還守在佛窟裏幹啥,知道不,外國人在海邊打起仗來了!聽說要一路打來!你們的神能保佑肅州嗎?”

“不跟你噦嗦了!我還要到一隻驢村去征兵。十天之內,必須有十個和尚到肅州報到,不然,就炸了這些洞!”

說完,飛馬而去。

洞裏的和尚都聽見了。烽火台上的小和尚沒聽見,他看匪兵騎馬遠去,又敲了一陣慢節奏的鑼聲,以示危險解除。

搭梯,出洞,收拾整齊。主持召集大家到-起,說:“本來,我們可以四散逃難,但佛窟就遭了殃。臨難逃避,不是我們出家人的本性。這樣吧,我算一個。其他九人抽簽決定。”

“不!師父,你不能去!”眾和尚齊聲說,“我們抽簽吧!”

於是,大家準備抽簽。

王圓籙猶豫著,思付著如何躲出去。

和尚們開始焚香拜神。

“你咋不跪?”

一個和尚問王圓籙。

王圓籙說:“我是道人。”

幾個和尚怒目而視,磨拳擦掌,欲上前揪王圓籙。主持說:“別管他!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裏的!”

“涮!涮!涮!”

主持搖簽。之後,他說:“出家人以四海為家,心無所駐,唯佛永在。封簡裏共有簽60枚,乾簽10枚,坤簽50枚。抽得乾簽者,將去別處渡人;抽上坤簽者,守留佛窟,護法弘法!”

說完,眾人開始抽簽。

抽完簽,一個和尚感慨道:“跟上左大人一路打仗,拚殺半輩子,不知刀下的鬼有多少。左大人班師回朝之時,我滯留此處,想在深山幽穀中念佛湧經,消災免罪,誰知又要去當兵!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看來,會水的死在水上,會槍的死到槍上,我是行伍出身,必然要死到戰場上了!”

說完,出了佛窟。再沒人應聲。

晚上,吃完齋飯,主持召集所有和尚念經。佛窟中燈火通明,誦經聲,奏樂聲匯成一條沉穩的河流,在山穀間流淌著,衝撞著。

烽火台上燃起了三堆旺火。這是守烽的和尚在表虔敬。

王圓籙玻說耳的誦經聲所感染,便在窟外打坐,凝神默記。到後半夜,竟也能跟上念誦。

他根本不知道所誦經文的意義。但他堅信:凡是經,念誦都會得善果的。

第二天,主持帶著留守的僧眾,送十個和尚到山穀外,哭別。

寂寞的,青藍的戈壁灘在眼前展開,直向藍天飛撲而去,清泠泠的晨風送來曠古的寒意,浩如煙波的蜃氣薄霧在陽光的照射下,銀白發亮,似無垠的大海。紅柳叢生的疏勒河古道如一條優臥的病龍,匍匐在海天與戈壁之間,鎖陽城的斷壁殘垣時隱時顯,如海中礁島,遠處孤零零的磧石堆古墓和土墩寂然枯立,令人生出無限的惆長和憂傷.....

十個和尚走一陣,其中一個大概是精通文墨的,他登上一一個殘敗的磧石堆,回望祁連山穀和戈壁大漠,然後以洪亮的聲音朗誦了岑參的一首詩:

昨夜宿祁連,今朝過酒泉。

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

愁裏難肖日,歸期尚隔年。

陽關萬裏夢,知處杜陵田。

吟畢,嚎啕大哭。

主持及眾僧也哭泣起來....

主持回佛窟後,潛心默坐,三天後,飄然圖寂。眾僧誦經超度,建塔安葬。

王圓籙日日夜夜在佛窟中默對這唐僧相,很少出來。一天沉悶無聊,欲找小和的聽唐僧取經戰事,到寺院門口,聽得裏麵有爭吵聲:

“趕走這個邪道人!都是他招來的劫難!”

“是他汙了神佛,怪罪下來了!”

“看他那賊眉鼠眼的樣子就不是個正經的人兒!”

“幹脆打翻了,放到石崖上讓金雕啄了他的狼心狗肺吃!”

“不他的血會髒了石崖,還是用蘆葦繩綁住手腳,扔到祁連山的深淵裏去!”

...

王圓籙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回房取衣物,悄悄繞過寺院,到正道上,沒命的狂奔起來。

幾個和尚在暗處看見王圓籙驚慌失措的模樣,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想不到這麽容易就趕走了他!”

“這個賊道人,最好讓狼給吃了!”

“他算什麽道人?根本就是叫化子的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