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象牙佛 異國,花與豎琴2

鮑爾知道他的秉性,事情一旦決定,就像阿爾卑斯山那樣不可動搖。他還是想全力阻止:“先生,想過沒有,一年後,您在敦煌的豔遇會成為歐洲貴族沙龍上的談資,有關你的愛情傳奇書也將暢銷。”

“這應該算一段純粹的愛情,與職業、過去和未來,都沒有關係。”梵歌說,“你知道,我和香音之間橫貫著巨大文化差異,這種差異就像無邊無際的沙漠,我除了用行動向她表白,其他任何語言或者方式都是徒然。香音不是一千朵玫瑰花就能打動的那種神女。”

“我在駱駝城打問過,香音去了新疆,沒回來。我疑心你看見的人是幻象,要麽真的見鬼了。”

“唉,我們向往美好與和平,可是,當這一切悄然降臨時,為什麽往往持懷疑態度?”

“先生,這件事情我無論如何要阻擋,我真希望自己像莫高窟裏的神像,長出一千隻手拉住您,以免墜入可怕的深淵。英格蘭人喬治·馬繼業的悲劇您應該很清楚,他現在仍在中國南京承受著不幸婚姻給帶來的巨大痛苦。那個中國上流社會女子雖然得到過西式教育,但她畢竟是亞洲人,她隻為躲避太平天國迫害才尋找到喬治·馬繼業,並巧妙利用他的年輕衝動。喬治·馬繼業為他的不慎重選擇付出慘重代價。在英國,沒有人把他看成是有身份、有教養的紳士,他隻能在中國永遠蒙受磨難。更為不幸的是,他們已經有一個孩子,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你說,這個孩子算什麽?實際上,孩子是苦果,像一個被遺棄在荒山野嶺的孤兒,永遠處於流浪狀態,他的痛苦是全英國人的痛苦。事實證明,黃種人隻配受白色人種統治,他們沒有足夠修養和智慧與白種人享受同等生活。先生,真想不通,有前車之鑒,你為什麽還對在國際上沒有任何地位的黃種人發生興趣?”

“鮑爾,跟我這麽長時間,您應該學會平等而不是帶著偏見看待其他民族。”

“如果說這是偏見,那也是全世界的偏見。我對這個民族沒有絲毫興趣,他們虛偽,缺乏同情心,沒有人性,不講道德原則!蒲昌被土匪劫持走,官府敷衍了事,推脫責任,而駱駝城的男女老少麻木不仁,一點也不著急。特別是他的兒子羊蛋,竟然打著羊皮鼓慶賀!這使我想起西藏高原的打獵,當一頭藏羚在槍聲中倒下時,其它動物依然若無其事地在旁邊吃草。”

“您要清楚,中國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文明連續不斷發展到如今的國家之一。”

“這能說明什麽?我隻知道這個弱不禁風的民族早就被鴉片徹底摧垮了。如果您真要娶一個中國女子,連我也感到恥辱,您知道你的行為意味著什麽?”

梵歌怒視著鮑爾,不說話。

“這不僅僅是精通多種語言的英國作家同中國部落女子的婚姻,而且,也意味著,大英帝國的強大精神被這個野蠻落後的民族征服了。您的行為將深刻地傷害大英帝國的神聖情感,我看,您走火入魔了。自從離開喀什後我就有這種感覺,現在,您用事實可悲地證實了。”

“鮑爾,很感謝您在遊曆中對我的照顧,我尊重您的情感和思想,”梵歌努力鎮定,說,“曆史上,敦煌是亞洲十字路口,也是世界文化交匯地方,類似地方隻有這一個。我們都來自歐洲大陸,但是,我想,該是在這個古代十字路口上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鮑爾驚訝地問:“先生,您是什麽意思?”

“在地中海與月牙泉之間,我選擇後者。”

鮑爾狠狠地抽起雪茄來——他確實拿梵歌沒有辦法了。

沉思一會,鮑爾低聲說:“先生,我答應過比勒先生要保護好您,我是軍人,必須為自己的諾言負責。我不能讓您有什麽閃失。再說,您恐怕早已忘記自己的使命。”

“我沒忘記。”

“那麽,您不願回國,是不是逃避什麽?”

“不,能夠為大英帝國服務,無尚榮耀。隻是,在不完全有把握之前,我不可能向沙州駝隊做任何工作,因為那樣會適得其反。”

“這麽說,向香音求婚隻是一個美麗而合法的幌子?”

“請您不要玷汙我的愛情!為什麽我不可以在最佳時機率領龐大的沙州駝隊占領西藏。我愛香音,也許,我們的愛情能為這件嚴肅工作增添些許傳奇色彩。”

“好吧,我服從你的決定,但是,我仍然保持自己觀點,為了大英國帝國的尊嚴和榮譽。而且,很遺憾地告訴您,我將盡快離開敦煌。”

“祝您好運。請相信,我沒有忘記大英帝國,以後,事實會說明一切。感謝您對我的照顧和寬容。我建議,離開敦煌後就把胡子蓄起來,因為您很像蒙古人,這樣有利於保護自己。我將這個主意作為臨別禮物送給您。”

“謝謝。駝工也這麽說。”

三天後,鮑爾隨同沙州駝隊前往咯什。

梵歌堅信香音就在駱駝城,幾次去找,都沒看見。

他忽然想起香音的話:想見我,就把莫高窟裏的流沙全部背到鳴沙山。

對了,隻有通過艱苦努力才能讓香音露麵!

他把住所搬到莫高窟下寺對麵樂僔佛窟,雇兩個雇工,清除流沙。

危險的木簷,坍塌的洞窟,脫落的壁畫,毀壞的佛像,細雨一般掉落的沙子。這些內容充實著他的生活環境。

一天,他們整改勞動,忽然,一聲巨響,危簷下一塊大石頭崩落,掉在梵歌旁邊。

塵土飛揚,罩住他。

梵歌劇烈咳嗽,一邊拍打塵土。

易喇嘛走來,遞給他一籃烤熟的洋芋。

“請問,法師,您知道有個叫香音的女子嗎?”

易喇嘛雙手合十:“阿彌托佛!”

他轉身走了。

梵歌隱隱覺得香音就藏在某一個洞窟裏注視他。

第二天早晨,梵歌開始背沙。他跋涉過沙漠,到鳴沙山,每天往返兩次,從太陽出來到落下。一背簍沙子倒進沙山裏,看不出任何變化。

每次,他對著沙山站一會,到月牙泉邊喝些清涼的水,然後原路返回。晚上,在洞窟裏點起一堆火,烤洋芋吃。外麵是狼的號嗥聲和夜貓子的冷笑聲。

易喇嘛對梵歌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觀察幾天,說:“你想做善事,清除流沙,倒在前麵河溝裏即可,不用背到沙山上。”

梵歌擦一把汗,說:“沒關係,這個過程很快樂。”

易喇嘛滿臉疑惑地望著他。

“我們國家有個神話人物叫西西弗斯,他認為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每天把石頭推上一座大山,鬆開手,看著石頭滾落到山底,然後再推上山。每天都這樣,風雨無阻。”

易喇嘛似乎明白,點點頭,念誦道:“阿彌托佛。”

曹安康得知梵歌在莫高窟,匆匆趕來。

一見麵,他就說:“梵歌先生,這次有批貨從新疆最尋寶人手裏進來,都是他們親自挖掘到的,大多數賣給俄國人。我想,你也喜歡古物,就順便帶了些。”

“我已經有香音這個最美好的寶貝,還要古物幹什麽?”

“您可以——”

“不用進行毫無意義的推銷!我永不停止地在荒涼古道上漫遊,知道為什麽嗎?”

“還不是為了尋寶?”

梵歌搖搖頭。

“想象不出您還有什麽理由。”

“我太孤獨了。”

“孤獨?”

“對,孤獨,跟沙漠一樣無邊無際的孤獨。西方世界的文明讓人感到很壓抑,讓人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家,靈魂永遠處於飄搖狀態,所以,我寧可長年累月浸泡在沙漠和古城的荒涼中尋找真實,讓西伯利亞的刺骨寒風告訴身體,我的神經還發揮著作用,我的血肉之軀還存在著。現在,我遇到香音,我有了回家的感覺,所以,其他任何東西,甚至王位,對我來說都多餘。”

“您真不可思議。”

“你們隻認識到古物商業利益,而不懂得其精神價值。你知道古物為什麽值錢嗎?”

“……”

“因為有靈魂。人也一樣,如果沒有靈魂,隻不過是一個廢皮囊。”

“先生,我不懂你說的話。我隻知道古物能賣大價錢,從來沒聽說靈魂也能賣錢,要是那樣,捉鬼的道士們都發大財了!”

說完,曹安康憤慨地走了。

一天深夜,雇工被一陣洪亮悅耳的誦經聲驚醒,他覺得很奇怪:黑天半夜,喇嘛怎麽會念經?

出茅屋,見樂僔佛窟金光散射,富麗堂皇,聲樂徐徐傳來。

梵歌不是住在那裏?佛窟不是都很殘破嗎,怎麽變得如此鮮豔?

他走到洞口,見梵歌酣睡,裏麵沒有喇嘛和樂隊。

正驚訝,誦經聲和亮光慢慢褪去,洞裏恢複原來的黑暗。

真見鬼了!

他跑回住處,叫夥伴,說:“我剛才發現樂僔佛窟裏有佛光。”

“佛光?看花眼了吧?”

“不,千真萬確。當時,我都掐爛皮膚了,確實不是做夢。洋人肯定藏有寶貝,他雇沙州駝隊到處尋寶,這幾年了,能沒寶貝?有人說他找到了靈光塔和幾十個夜明珠,看來是真的。那天,富商曹安康和他在洞子裏密談很長時,要不是為財寶的事,他來幹什麽?”

“聽說萬佛峽的象牙佛讓賊偷去,賣給梵歌。說不定真在他手裏。可是,他有了寶貝,不拿著回家,呆在這裏幹什麽?”

“洋人鬼著呢,他怕路上遭打劫,派鮑爾去叫大部隊。他為遮人耳目,假裝到莫高窟清除沙子。”

“大概真是這樣。”

“所以,大部隊到來之前,我們要將財寶搶走!那本來就是老祖宗的東西。”

“咱倆一起幹!”

晚上,兩人進洞窟,搭訕幾句,說:“洋大人,你天天啃鐵饅頭,沒見過菜,有力氣幹活嗎?拜佛的人都不願到這裏來呢。我們沒本事,命苦,才跟著你在這冷清地方遭罪。”

另一個雇工說:“你付一些工錢,明日到城裏喝碗青稞酒,解個饞吧!有了精神,來日好好伺候你。”

“早就說好的,每個月底結算工錢。”

“洋大人,我們想回趟家,這路費……”

“那麽,我明天進城去取,現在確實身無分文。”

雇工對望一陣,忽然跳起來:“娘的,你是不是耍人?啊?我們可不怕洋毛子!左宗棠、劉錦棠都帶兵打敗了阿古柏,還怕你嗎?”

梵歌莫名其妙:“什麽意思?難道我會賴你們工錢?”

“誰稀罕那點工錢?說,財寶藏到哪裏了?”

“什麽財寶?”

“不要裝傻!誰不知道你到古城裏挖了不少寶貝?你想把財寶暫時藏到莫高窟,對不對?你怕左宗棠收繳你的財寶,對不對?”

梵歌攤開雙手,笑了。

“鬼才相信你跑到這裏來敬佛。”

“我沒有說自己敬什麽佛。”

“不敬佛?那你天天背沙子幹什麽?”

梵歌覺得向他們做解釋很乏味,便說:“如果你們不願意受雇,明天可以拿上工錢離開。”

雇工互相使個眼色,發狠道:“你要不說出藏寶地方,就殺了你!”

一個雇工取來菜刀,到砂石上磨幾下,架到梵歌脖子上:“說,財寶在哪裏?”

梵歌瞪他一眼,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