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大頭山,考察線路重大調整

7月20日,根據安排,考察團兵分兩路:南路由軍政、盧法政、安琪從敦煌機場接到原文化部副部長、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先生後,一起參觀莫高窟。這樣對盧法政和安琪更有意義,也免去爬山之苦。他們帶紅色條幅。北路大隊人馬考察大頭山,帶藍色旗子。

上午8時,兩支考察團同時從賓館出發。

我們與玄奘當年“偷渡出境”時所選擇的著名的新北道(唐瓜州常樂縣至伊州的官道)大致路線重合。新北道是玄奘西行最為艱難的路段,唐代稱為“莫賀延磧路”,敦煌遺書中又稱“第五道”。莫賀延磧北起哈密北山南麓,南至瓜州縣大泉西北,綿延800裏,唐代設10個驛站,即新井驛(雷墩子)、廣顯驛(白墩子)、烏山驛(紅柳園)、雙泉驛(大泉)、第五驛(馬蓮井)、冷泉驛(星星峽)、胡桐驛(沙泉子)、赤崖驛(紅山墩東)、格子煙墩及大泉灣。李正宇根據史料記載,多次考證,實地踏勘,確定了各驛站位置。

當年,玄奘在莫賀延磧九死一生。考察團成員分乘三輛越野車,盡管在柏油路上疾馳,但炎熱天氣和兩旁閃現的砂礫古灘不斷提醒這段路程的艱險。玄奘曾寫過一首詩《西天取經頌》:“晉宋梁齊唐代間,高僧求法去長安。去人成百歸無十,後者焉知前者難。路遠碧天惟冷潔,沙河遮障力疲殫。後賢若未諳斯旨,往往將經容易看。”感慨求取真經之難。我推測“去人成百歸無十”句化自《太平禦覽》所記載古人到昆侖山采玉情形:“取玉最難,越三江五湖至昆侖之山,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返。”倘若如此,玄奘就將西行取經看作往昆侖雪山采玉一樣神聖、艱苦。我們此行采玉,竟與玄奘當年出關路線重合。

經過一個叫石窯子的地方,李宏偉指給我們看,這是伊吾大道的驛站,林則徐被貶謫伊犁時曾經住過,有詳細記載。

莫賀延磧在漢武帝以前屬匈奴呼衍王地,“莫賀延”是“呼衍”、“呼延”、“呼演”、“姑衍”、“居延”、“車延”、“五船”的別譯。據載這裏“長八百裏,古曰沙河,目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異常困難。唐代稱西域為“磧西”,“磧”就是指敦煌、瓜州與羅布泊、哈密等地之間的“莫賀延磧”,現稱“哈順戈壁”,隻有野駱駝出沒,我從未見過有關玉山的記載。當然,古代史料記載的采玉地點都很籠統,清代以後才較為詳盡,主要在塔什庫爾幹、葉城、皮山、於闐、且末等地。這些玉礦有古代采玉坑和采玉人留下的遺跡。19世紀末,俄國地質調查者鮑格達諾維奇、什拉金特描述了七個昆侖山軟玉地段,他們指出:“原生露頭和轉石地區呈東西向從葉爾羌河河穀延伸到羅布泊。”倘若如此,我們即將探尋的“大頭玉石山”就是羅布泊邊緣的尾礦?

遙遙相望的馬鬃山玉礦遺址是否也與該礦脈有關?

從地圖上看,祁連山西部餘脈稍南,天山東部餘脈稍北,兩大山脈攏成的豁口處,有一係列雁行狀山係楔入,遠看如馬鬃,因此稱為馬鬃山,蘊含銅、鉛、鋅、金等多種金屬。後來又在肅北縣河鹽湖徑保爾草場發現了甘肅境內目前所見最早的一處古代玉礦遺址。2007、2008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進行調查,2011年10~11月發掘,出土陶器、銅器、鐵器、石器、骨器、玉器(多為局部磨製光滑的半成品)、玉料(多為初選後的精料)等器物,發現近百處古礦井、礦溝、礦坑和石錘、石斧、石砍砸器等采礦工具,礪石、石錘等加工工具和陶器、銅飾等生活用品,銅鏃、鐵鏃或鐵矛頭等武器,確定有采礦區、生活作坊區、防禦設施區。顯然,這是一處早期工業遺存,年代上限為屬於四壩文化的騸馬文化——騸馬類型和兔葫蘆類型,下限為漢代。當時,可能是玉礦重要產地,有強有力的機構控製礦石開采、加工、輸出等。

宋代以前,馬鬃山曾是一處重要的玉石中轉集散地,有科考隊在黑戈壁發現很多散落的玉石,經過長期風化,鐵錳質把它們也包裹成黑色。這條線是古代絲綢之路北線——古居延道,也是草原絲綢之路大通道。“安史之亂”後,河西走廊交通受阻,這條路成為中原通往西域的命脈。1928年斯文·赫定、貝格曼等人在西北考察,即由此道上的明水進入巴裏坤、哈密。葉舒憲先生對馬鬃山魂牽夢縈,多次提到要前往考察,但由於路況差,路程遠,而未能設計到本次考察行程中。從嘉峪關開始,我們考察時大多時候都能望見隱隱綽綽的馬鬃山姿影。葉老師比劃地圖,說一天完全可以往返。李宏偉說望一眼,走一天,從瓜州出發大約要390公裏,他才作罷。

我們到達的第一個城鎮是著名的柳園鎮。鎮南曾設置烏山驛(紅柳驛),清人施補華寫《馬上望紅柳驛》:“晨征將百裏,東望野茫茫。沙軟馬蹄澀,日斜人影長。一邊山盡赤,七月草全黃。聞道流泉美,潺湲古驛旁。”此情此景,今猶如此,即便有很多現代建築,還是不能遮掩這片幹涸土地的荒涼。

過了柳園,地勢開始變得越來越開闊,草灘無垠,荒山逶迤。前麵出現的花牛子山、黑尖山幾度讓我們誤以為是大頭山。李宏偉平靜地否定,讓大家耐心等待。他不斷向窗外眺望,指給我們看玄奘遇險肇始地大泉的大概位置。當年,玄奘到大泉(即第四烽,後又名雙泉驛)得到烽官王伯隴照顧,贈送大皮囊及馬麥,並建議他繞開“疎率”的第五烽(馬蓮井)烽官直接到野馬泉取水後去冷泉驛(星星峽)。第四烽西北屬極旱荒漠,唯照壁山中有野馬泉等數處泉水,也曾是交通便道。李宏偉曾同李正宇、寧瑞棟、劉曉東等人在蘆葦井子一帶考察,發現泉水滲出,且有大片蘆葦,確定為野馬泉。

汽車沿著古代驛道,在青色的石山間穿行許久,到達一個高高的山崗,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出非常遼闊的盆地,左邊向西舒緩伸展的石山就是大頭山,馬蓮井就在對麵的荒草灘裏。2009年6月29日,李正宇曾與李宏偉、寧瑞棟等瓜州縣博物館及瓜州曆史文化研究會的學者在馬蓮井考察,發現過東漢剪邊五銖10多枚,表明這個驛站東漢已經使用。驛站北有水泉,自東北向西南延伸50餘裏,他們推測可能是史載新北道所經過的“橫坑”。清代在那裏設置過馬蓮井子軍塘。裴景福詩《馬蓮井》將這裏寫得陰森可怕:“兜鈴懸古堠,藺石臥荒闉。曠野虎爭路,昏林鴟嚇人。僧殘山鬼侮,民蠢社公神。雁戶餘三五,誰能饋爾貧。”但清人史善長寫的《馬蓮井子》卻以細致寫實的筆法再現了這個戈壁驛站的生活情形,富含人類學信息:“戈壁一都會,煙村數十家。羊頭高護屋,馬糞細煎茶。粟貴來程遠,糧儲去路賒。聞香炊餅熟,不敢厭泥沙。”可見當年的馬蓮井子儼然是生機勃勃的小村鎮。一個驛站竟然衍生出“煙村數十家”,其中有多少纏綿悱惻的故事!

我很想到廢址處看一看,但時間有限,隻能遙望。現代公路基本上與舊驛路重合,東邊是一望無垠的灘地,古人設置馬蓮井子驛站,建築烽火台,可管控周邊廣闊地域。李宏偉說照壁山、野馬泉還在遙遠的大頭山之西。當年玄奘離開第四烽西行,要繞開第五烽,就必須沿著戈壁北緣及群山南側前進。而這一片地域,正是大頭山襟帶以北的亂石灘!

為了尋找玉石,我們也要“繞開”第五烽。汽車離開高速路,從便道駛入大頭山北緣荒草、砂礫、亂石相間的灘地,拐來拐去,沿著車轍痕跡,尋找較為平坦的道路前進。劇烈顛簸。顛簸劇烈。汽車幾次都顛得熄了火。雖然有大規模的層雲遮擋陽光,但那種沙漠地帶特有的熱浪還是不折不扣地襲擊。越野車通過尚且如此艱難,何況人馬步行!玄奘當年既要防備讓第五烽烽長發現,又要克服幹渴、恐懼、孤獨、艱辛、焦慮,等等,苦不堪言。但他憑借堅強的意誌終於闖過了這片石頭遍地的灘地。

顛簸著,搖晃著,炎熱著,喘息著,經過一片又一片的沙灘,越過一道又一道洪水衝刷形成的大壕溝,終於,汽車停在距離山腳很近的緩坡處。攝像師馮旭文跳下車,不久便撿到一塊品質優良的白玉,葉舒憲老師大加讚賞,說可與和田玉媲美。李宏偉說好玉應該在山裏麵,大家忍耐一下,再往前走走。於是,大家上車,繼續顛簸。西邊,可以看到照壁山的影子。玄奘當年在這一帶遭遇沙塵暴,迷路了,他不敢冒然進入照壁山,與“野馬泉”失之交臂,幾乎殞命。他曾打算返回第四烽取水,“行十餘裏,自念:‘我先發願,若不至天竺,經不東歸一步。今何故來?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於是旋轡,專念‘觀音’,西北而進。”很幸運,玄奘西抵不知名水泉,絕處逢生。據李正宇先生考證,“大水”應為矟竿道上的堿泉驛(戍),清末以來名為“大水”。該地至今仍有大片濕地,北緣山頭有漢朝烽火台,遺世獨立。

經過玄奘曾經猶豫徘徊的荒灘野山,到達大頭山下的一個開闊山穀。汽車隻能到達穀口,進山需要步行大約5公裏。大家取出西瓜、大餅、西紅柿、黃瓜、雞蛋等,野餐一頓,為自己壯行。吃飽喝足,踩著亂石頭,朝大頭山深處走去。古老幽靜的山穀裏,熙熙攘攘的人聲顯得渺茫、稀薄、飄忽。太陽不時地暴露出雲層,火燒火燎般地照射,遍地生煙,酷熱難耐。躬行半小時,沒有任何收獲。葉舒憲先生認為好玉石應該被洪水衝到河灘裏,我們應該調整思路。於是,大部分人掉頭,往山穀外麵走去。

易華聲稱要找到一個銅片,以證明大頭山也有馬鬃山那樣的古代遺址。他滿懷希望,信心百倍,拿出不找到古銅誓不罷休的架勢,繼續往山裏麵去了。我擔心他遇到狼,不斷呼喊,通過聲音保持聯係。後來,他返回,我才出穀。大隊人馬散布到整個河灘裏,悄無生息地尋找玉石,場麵頗為壯觀。有人已經撿到了較好的玉石。我仍然還沒收獲,隻是發現幾叢豬耳朵花,美麗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