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不是走光,是跑光2

一陣風,旗子激動而驕傲飄揚。半年前,旗子代表清庭權威,到達元浩手裏,使他的身份由沙漠劫匪置換為王庭任命的軍屯將領,有了旗子,他可以招兵買馬,征收稅費,決定很多人的生死命運。軍屯區被劃定在新疆南部和田地區的約特幹森林。元浩雖然有豐富沙漠生存經驗,還是從哈密招聘和田人卡特當向導。至於王圓籙,抓鬮中得到。元浩並不埋怨手氣太差。當時,他緊緊盯著寫有蔣孝琬名字的紙蛋,並且搶先挑出。展開桑皮紙,名字卻是“王圓籙”。他眼巴巴地看著“蔣孝琬”被莎車軍屯區將領抓走。抓不到“蔣孝琬”“周易”或“饕餮”也行,偏便是不起眼的“王圓籙”!王圓籙身材瘦小,唯唯諾諾,不擅長打仗,也沒讀過多少書,他的名字出現在紙蛋裏純屬惡作劇,很明顯,那些家夥借機排擠他。王圓籙說寧可出家當道士也不當師爺。元浩火了,一把揪住他的小尾巴。王圓籙臉憋得通紅,兩隻手臂如同被宰殺的雞翅膀,無力地扇動。他連聲喊我願當師爺,願當師爺!

元浩鬆開手,把旗子交給王圓籙:拿好!在隨行人員中,你最沒有膽量逃跑,所以,我相信你,哈哈哈!

現在,不知誰說句什麽話,元浩又那樣刺耳地狂笑著。

母羊幾乎隻剩下骨架。寒浞驚叫起來:天哪,“斯坦因”的心還在跳!

元浩說:取出來,我生吃。

王圓籙扭過頭,閉上眼睛。元浩幹脆利落的咀嚼聲像抽打的皮鞭。他騰不出手捂耳朵。腦袋裏塞滿咀嚼聲。終於,挨到咀嚼結束,他鬆了一口氣。

寒浞又喊叫起來:喲,玉駱駝!“斯坦因”肚裏竟然藏著玉駱駝!

王圓籙轉過頭。寒浞用衣襟把一件玉雕擦亮,遞給元浩。士兵們圍過去觀看。寒浞悄然退出人群,走到王圓籙跟前,說你也過去瞧瞧,是正宗的和田羊脂玉!我替你守護旗子。王圓籙快樂地湊過去。大家激烈討論玉駱駝是天然形成還是人為藏進母羊肚?它是否就是英國、俄國和阿古柏之間多年來尋求的神物?斯坦因以及戈特扮演的斯坦因鍾情於沙漠遺村是否與這種羊有關?

與群狼撕食獵物相反,問題越扯越多。天黑了。火熄了。旗子和寒浞都不見了。王圓籙大驚失色,他撲嗵一聲跪倒在元浩跟前,雙手捂緊前襠,哀求說您先別踢,我把旗子找回來。

元浩冷笑說:玉駱駝在我手裏,這是清朝皇帝賜贈給我的官印,對不對?

……對!士兵反應過來後,齊聲喊。

元浩沒有踢王圓籙下身,也沒責怪。王圓籙感激涕零,按照吩咐把羊皮卷起,小心翼翼帶到約特幹古城遺址。元浩巡視幾趟,停在一座院牆完好的廢棄寺廟外麵。院子很大,四周還矗立著許多枯死的胡楊樹。元浩說很好,就在這裏。他讓王圓籙把羊皮打開,固定在寺院正門邊。寒浞的鞣皮技術真好,逃跑前,他變戲法般地把羊皮變成了羊皮紙。王圓籙想,要是元浩讓在羊皮紙上書寫文告,就胡編,反正這裏沒有人認識華文。元浩卻派他前往腳印綠洲,通知所有居民,到約特幹寺院觀賞玉駱駝,同時,領取糧食,來者人人有份。

第二天,太陽剛從沙丘上冒花,就有穿著節日盛裝的人陸陸續續朝寺院走來。他們簽到——用朱砂在羊皮紙上畫一個奇怪的蝌蚪符號,然後進寺院,雙手合十,對著玉駱駝默默念誦禱詞。就這樣,他們進入虔誠。元浩抬頭望望胡楊樹,槍頭已經露出來,指向寺院。院子容納三百人,還顯得那麽很寬敞。一群烏鴉在天空盤旋。可能要變天,元浩咕噥一句,問頭人:腳印綠洲的民眾全到了嗎?頭人說采詩、善愛和嬌嬌三個女子沒來。元浩還想問斯坦因來了沒有,烏鴉群卻形成一片黑雲,籠罩在院子周圍,它們激烈地爭論什麽,不可開交。元浩隻好把問題轉換為“要起沙塵暴風嗎?”頭人說附近可能有狼在吃羊。說完融進民眾。頭人與其他男人一樣:白布頭巾,絡塞胡子,雕刻著皺紋的臉。也許,在眼前一晃而過的某張臉就屬於斯坦因,也許,他在象征性地微笑、彎腰、問候時還在策劃張揚阿古柏政治野心的行為藝術。哼,裸奔,藝術,統統去見鬼吧!這裏沒有斯坦因,也沒有英國人,隻有受阿古柏蠱惑造反的腳印綠洲暴民……元浩回頭望一眼師爺,說開始吧。

王圓籙迅速爬到一棵胡楊樹上,高聲朗誦:

我是驕傲的女人,

有碩大**,

誰要娶了我,

就喂飽他,

和他的孩子!

槍聲密密麻麻,響了。沉浸在虔誠中的民眾以為是鞭炮,繼續祈禱。一粒一粒子彈準確無誤地終止祈禱。女人驚叫著撲向孩子,像“老鷹捉雞”遊戲那樣。很多這樣的姿勢被定格在地麵上。男人張開雙臂,要鞭炮聲全部攬進胸懷。他們仰麵朝天,向後倒下。花花綠綠的孩子假裝驚慌失措。沒有奔跑,沒有叫喊,沒有喧鬧。王圓籙拷問自己,這是屠殺嗎,元浩在上任前為什麽要舉行屠殺儀式?

元浩盯著寫滿蝌蚪文字母的羊皮紙,鼻翼興奮地扇動,呼吸彌漫在空氣裏的血腥和硝煙。槍聲沉寂,他還盡情享受剿殺成功的喜悅。蝌蚪文字母仍在裸奔,書寫它們的主人卻正變成僵屍。斯坦因和代表他的蝌蚪文字母應該有同樣命運。寒浞偷走了旗子,但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占據某片沙漠綠洲。不錯,有旗子就等於有一切,可是,他沒有槍,沒有士兵,旗子在他手裏等於零。

元浩穿上發現於約特幹樹洞的古代魚皮鎧甲,一手持槍,一手持筆,走進院子。

男女老少的屍體排成十四行,每個屍體都像蝌蚪文字母。

如此整齊?血肉模糊的狀況怎麽沒有出現?

元浩惱怒地抬頭看院牆外麵的胡楊樹。槍杆跑光了。埋伏的士兵也跑光了。咋回事?難道寒浞、王圓籙和士兵一起忽悠?誰策劃了這場遊戲?玉駱駝?對,就是它。玉駱駝一直在走光——不,是跑光。光的裸奔改變作品構成。自己從導演變成演員。

突然,“字母”像蝌蚪樣擺動身子,站起來。元浩以前看見的字都躺在紙上。現在,這些“蝌蚪文字母”不但直立,還圍攏過來,並且不斷發問:“這個表演怎麽樣?”

“……你們,沒有死?”

“作為一次行為藝術中的元素,我們都死了;作為生命個體,我們活著。”

之後,元浩同“蝌蚪文字母”對話中得知,他們在堅守玄奘腳印的過程中形成了信仰;有信仰的人藝術素養都非同尋常。元浩卻固執地認為自己經被謀殺,而“蝌蚪文字母”還活著。他希望這個論斷得到證實,可是,“蝌蚪文字母”說很多沙漠綠洲隨著河流的改道、沙塵暴的襲擊、裸奔者的經過不斷消失,又不斷產生。腳印綠洲是一個例外,因為玄奘當年從印度帶來的佛祖腳印使流沙停止運動。元浩說,我要到你們的綠洲看腳印。“蝌蚪文字母”說來吧,看吧。“蝌蚪文字母”走在前麵,元浩緊跟其後。前麵和後麵逐漸拉開距離。元浩看見前麵的沙丘像蝌蚪文字母那樣,排成十四行。

接著,元浩發現釘在牆上、書寫過蝌蚪文字母的羊皮紙失蹤了——卡特在黑風暴的掩護下偷走它,然後流竄到和田,請人製作皮鞋。鞋匠正要裁剪,被前來辦公事的名譽師爺蔣孝琬撞見,收購,送給莎車知縣。兩年後,新疆建省,羊皮紙隨著莎車知縣任職喀什,同師爺賈船一道被贈送給“中國花園”主人馬繼業;埋伏在胡楊樹裏的士兵失蹤了——卡特複原成牧羊人。後來,他以向導身份出現在斯坦因探險隊;陰無忌奔波於湖南、甘肅、新疆之間,當了經紀人;瓦爾特改行當了尋寶人、販羊人。其餘十名士兵杳無音信,不過,他們的結局無非就這麽幾種:被沙塵窒息後風幹成木乃伊、跟上駝隊走四方、到某個綠洲改名換姓,娶女人,生娃娃;槍枝失蹤了——據說遊腳僧牢蘭從胡楊樹洞發現,並且熔入銅鈴;從元浩身上分裂出的拉孜也失蹤了——**的槍聲催生分裂。本身元浩閱讀羊皮書,分身拉孜以為槍枝要把他介紹給本身、王圓籙、士兵、人民、樹木、駱駝刺,欣喜若狂地伴隨子彈的呼嘯裸舞。黑風暴卻在他眼前拉上了一道灰黃色帷幕。拉孜裸舞隻能呈現給被沙漠淹沒後的約特幹廢城觀賞。他要回歸本身,別人卻把他定位成尋寶人。他獵殺野駱駝,被定位成獵駝人。他殺人,又定位成刺客。沒完沒了。

發出號令的王圓籙也神秘失蹤——他被槍聲和眼前的幻像嚇得暈頭轉向,突然降臨的黑風暴將他卷起,與沙子、樹枝、金幣一起拋到古城牆、烽火台、雅丹、幹河床等各處,幾年後才降落到陽關以東的一處道觀,不久,入駐敦煌莫高窟,被非出家人、非居士、非信徒、非逃犯楊大桶收留,後來,他因為會念漢經而升任下寺住持;這些都是黑風暴的作品。可是,為什麽沒有感知?如果說玉駱駝、士兵、槍枝、子彈、王圓籙、羊皮紙乃至掩體胡楊樹都被利益、欲望劃分為多個空間,那麽,黑風暴創作時他們都成為一個平麵上的元素!自己被黑風暴製造成孤魂野鬼。雖然如此,還要將謀殺進行到底。謀殺範圍擴大到腳印綠洲之外、約特幹枯樹林之外、和田之外、蔥嶺和玉門關之外!

元浩堅信,歐洲的著名裸奔藝術家斯坦因就隱藏在這群“蝌蚪文字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