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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周日的下午,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川流不息,王濤從公汽上跳下來,穿過馬路,向街對麵快步走去。他走到一家網吧前站住了,他猶豫了一會,終於把右腳伸進了網吧的門檻,但他馬上又縮了回來,仿佛裏麵盛滿了開水,他的腳被燙著了一般。他在網吧門前徘徊著,耳邊響起了陳老師的聲音“王濤被人信任是幸福的,老師希望你做一個堅守信用的人”。王濤的臉紅了一下,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快速離開了網吧,邁開大步,急急地走著,筆直向前,仿佛身後有一個魔鬼在跟蹤,他不敢回頭,也不敢斜視。但慢慢地他的腳開始不聽使喚了,遊戲的畫麵在他眼前晃動,他直勾勾地盯著畫麵,步子越來越慢,終於邁不動了。他的頭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罩住向後擰一樣,慢慢地他的身體轉過了一百八十度,他站在原地猶猶豫豫的,終於他咬了一下牙,低聲嘀咕了一句“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他的心徹底放鬆了,他沒有了矛盾的糾結,因為他找到了一條安慰自己的理由。於是他邁開大步返回了網吧,一頭砸了進了去,如同葛朗台撲向他的金子一般。

這一天陳老師吃過午飯,坐著公汽準備回家看望自己的老父母,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車子經過那家網吧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與網吧老板吵架的情景,想起了老板那張油光光的長滿了橫肉的臉 ,陳老師不由得把目光掃向網吧。就是這一掃,她捕捉到了一個閃向網吧的熟悉身影,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難道王濤又去網吧了?她來不及細想,喊了一句:“師傅請讓我下車。”

“那不退錢的。”售票員拉長聲調毫無表情地說。

“不要你退錢。”

司機停下了車,陳老師迅速走了下去。她穿過馬路,走向網吧。她一進門老板就跟了上來,惡聲惡氣地問:“你又來了?”兩束陰冷的目光如同兩支射向她的冷嗖嗖黑漆漆的箭頭。她沒理會,她看著眼前黑壓壓的進入癡迷狀態的孩子們,隻見他們一個個嘴唇半張,眼睛發綠,陳老師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裏狠狠地囉嗦了一下,她的臉上淋漓著悲痛,淋漓著無奈,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穿過兩排電腦中間狹長的巷道,穿過巷道兩邊屏幕上血腥的畫麵,直接走到已不知身在何處的王濤的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旁,王濤轉過臉來,瞪著癡迷的眼睛看著陳老師,半天才回過神來,他臉色煞白,搖搖晃晃猶猶豫豫地站著。陳老師拉著他的手穿過老板陰森森的目光走出了網吧。王濤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走在陳老師身邊,一副“等死”的模樣。陳老師則表情嚴肅 ,目光專注,一臉深思熟慮的神情。

他們低頭走了一會後,陳老師說:“王濤,今天我們去一個地方放鬆一下吧。”

王濤微微抬起頭,偷偷看了陳老師一眼,很拘謹地“嗯”了一句,他不知老師的葫蘆裏裝著什麽藥,他想反正一切都完了,老師再也不會相信自己了,一縷失望黯淡的光在他眼中遊動著。

陳老師看出了他的擔心,溫和地說:“平時上課很緊張的,今天我們去泉山公園逛逛,放鬆一下。那裏綠樹掩映,空氣清新,是一個休閑的好出處。”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驚訝地看著陳老師——陳老師的臉是溫和的,她的眼中流淌著濃濃的愛意。一股出自肺腑的懺悔像毛毛蟲一樣在王濤心中蠕動,慢慢的毛毛蟲的毛變得越來越鋒利,如同針尖一般刺得他生痛。他低下頭囁嚅著說:“老師,我沒有守信用,我——我——上回發過誓的……”

陳老師知道王濤想說又不好意思說的話,就果斷地打斷了他,“王濤,你在我心中是一個好孩子,你很聰明,如果你能管住自己,你會很優秀的”

洋泉縣城坐落在泉山腳下,說話間他們已經走進了泉山公園,公園裏有參天大樹,也有被古藤拉得“翹筋拐腿的殘疾樹”,有叢叢修竹,也有雜亂的野草。他們在公園裏彎彎曲曲的柏油路上走著,和煦的陽光流淌在他們的身上。陳老師微笑著說:“王濤,這些樹你能認出來多少?”

王濤向周圍掃了一眼,指著旁邊的樹說:“這一棵是櫸樹,那一棵是槐樹,槐樹旁邊那一棵是馬尾鬆……”王濤滔滔不絕地介紹了一大串,臉上顯出得意的神情,完全沒有了開始時的拘謹。

“你真不錯呀,比我認得的還要多。”陳老師隨手指向那棵翹筋拐腿的殘疾樹說,“那是什麽樹?”

“那是櫸樹,跟那邊一棵櫸樹是一樣的,隻不過被古藤拉得變了形罷了。”

“真的嗎?”陳老師佯裝看不出來,她走向那棵翹筋拐腿的櫸樹,伸手撫摸了摸那灰白色的樹皮說,“這棵樹顏色是灰白的,那棵顏色是褐色的,不一樣啊。”

“櫸樹的皮有的是灰色,有的是褐色。”王濤解釋說,“就像我們人,有的皮膚白有的皮膚黑,但他們都是人一樣。”

陳老師笑著在王濤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你還蠻會打比喻的,我還真的說不過你。”

王濤咧開嘴嘿嘿地笑著,很是得意。

“看把你高興的。”陳老師的臉上也流淌著笑容,她順手摸了一下那根粗大的古藤自言自

語,“唉!好可惜啊!這棵櫸樹就被你毀了,它沒有做棟梁的機會了。”

王濤趕緊補充說:“老師,它連家具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了。它隻能拿去做柴燒。”

“上帝真的有點不公平。”陳老師佯裝一副不平的樣子說。王濤怔怔地看著她,不知她為

何突然對上帝有意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陳老師,等待她的下文。陳老師默不作聲,仿佛陷入了沉思。

王濤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老師,上帝怎麽不公平了?”

陳老師說:“這棵樹由於受了古藤的影響,都變態成這樣了,它也有能淨化空氣,做柴燒

的作用,不會給社會帶來危害。上帝給了它這麽多退路,不是寬容又是什麽?而人生就沒有那麽多退路了,一個人一旦變壞了,就要成為社會的渣子,害人又害己。不管是什麽原因造成的,都要把賬記在他自己的頭上,沒人給他埋單。而社會上的一些**就像這根古藤足以改變一棵樹的命運一樣改變著人的命運,你看我們身邊有多少好孩子因為禁不住**,最終墮落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多麽讓人痛心啊!”

王濤明白了老師把自己帶到這裏來的良苦用心,他慚愧地低著頭,用手不停地擺弄自己的衣角,他感到自己的臉好燙。

陳老師撫摸著他的雙肩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不是老師限製你的自由,也不是老師好了你玩,老師是怕那些血腥和**的網絡遊戲毀了你。老師是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你能理解老師的心嗎?”陳老師充滿期待地看著王濤。

王濤激動地點著頭,他的眼中閃著淚光,他吞吞吐吐地說:“老師我想做一個好學生,不想讓你失望。”

說到這他打住了,陳老師透過他迷茫的眼神看到了他內心的恐懼、無助和惆悵。陳老師知道他心裏有話不敢說,就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靜靜地等待著。他躊躇了一會,緊緊地握了一下拳頭,鼓足了勇氣。說:“老師,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我的心特別亂,我明明想做一個好學生行動卻不聽使喚,無緣無故的心煩,想找人打架,想去上網,想喝酒,想大喊大叫,想衝出教室去流浪,想掙脫所有的束縛。我也常常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難過,但難過以後更茫然,更找不到方向。老師我這是怎麽啦?”說完他用真誠的目光看著陳老師,一抹難以訴說的無奈在他稚嫩的臉上遊動著。

“孩子,這是一種青春期的躁動,是每一個青少年成長路上必須經曆的一個過程,隻是有的人明顯有的人不明顯罷了。”陳老師看著王濤緊鎖的眉頭心疼地說,“這沒什麽,其實每一個人的心是一個複雜的容器,裏麵裝有善良、惡毒,忠誠、奸猾,堅強、懦弱,寬容、苛刻,毅力、放縱,高尚、猥瑣等子心。再純潔、再高尚的心也不可能純淨得沒有一點雜質。關鍵是看我們用那一顆心,如果我們用的是毅力之心,哪怕其它的心是猥瑣、放縱、懦弱的,我們還是一個堅強的有毅力的人。如果我們用的是懦弱之心,哪怕我們其它的心再堅強,再有毅力也是一個懦弱之人。王濤。”陳老師輕輕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柔和溫暖的目光逗留在他那張若有所思的臉上,她停了停繼續說,“在我心中你是一個有毅力的孩子,你雖然有那麽多不良的念頭,但基本上能壓製住它們,你說老師說得對不對?”

王濤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紅著臉說:“老師,我不應該躲著您去玩遊戲,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身不由己,我現在知道怎樣遏製自己那些邪念了。”陳老師不住地點頭,用讚許的目光看著他。王濤看著陳老師讚許的目光好像得到了極大的鼓勵,他繼續說,“我要在課桌上刻上‘戒網’兩個字,時刻提醒自己同網癮作鬥爭,用堅強的毅力戰勝它。”

陳老師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傻孩子,那不是等於是時刻在提醒你上網嗎?”

王濤瞪著疑惑的眼睛望著陳老師,不知道自己怎麽錯了。

陳老師風輕雲淡地笑著:“你讀過《人到中年》嗎?”王濤搖頭,“那裏麵有這樣一個情節,焦副部長得了白內障,需要做手術。手術前醫生陸文婷叮囑他手術時不能咳嗽,萬一要咳嗽,那也得先告訴醫生,讓醫生縫合好刀口後再咳嗽。焦副部長的夫人秦波在他上手術台前反複叮嚀,你能保證手術時不咳嗽嗎?你千萬得忍住啊!於是做手術的時候焦副部長拚命忍住咳嗽,後來他實在忍不住了,陸文婷醫生隻好給他縫合好傷口,讓他咳嗽完後再繼續手術。可是當陸醫生縫合好刀口讓他咳嗽時他卻不想咳了。”

聽到這裏王濤忍不住笑了,陳老師也笑了,笑聲春風般輕盈,三三兩兩的行人忍不住停下腳步向他們投來溫暖的一瞥。

笑完王濤說:“老師,我明白了,心裏暗示很重要,本來不咳嗽的,老想著自己忍住咳嗽就真的好像要咳嗽了。同樣的道理,本來這個時候忘記了上網,但老看著‘戒網’兩個字就更想上網了,就更覺得心裏憋得慌了。”

陳老師高興地點著頭,豎起大拇指說:“我王濤就是聰明,老師輕輕一點就什麽都明白了。”

王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陳老師看著王濤堆滿了愉快笑容的臉說:“王濤,除了上網還有什麽事讓你愉快?”

王濤摸著頭,思索了片刻,說:“初一的時候我讀了《安徒生童話》,灰姑娘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我。灰姑娘被她的繼母和兩個姐姐欺負的情節讓我淚流滿麵,魔術師用拐杖把南瓜敲成漂亮的馬車,把老鼠點成馬匹,念幾句符咒,就能把破爛的髒衣服變成鮮豔奪目的公主服,讓我驚奇。我為灰姑娘悲慘的遭遇哭,我為她幸福地嫁給了善良的王子而笑。我完全陶醉在童話的世界裏,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以致我的頭發被灶門舔出來的火苗燒了都渾然不知。當我迫不及待又依依不舍地讀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感到悵然若失,我的心空空的,好像沒有了寄托,好像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啊?”陳老師趕忙追問。

王濤想了想,說:“我讀著那些優美文字仿佛有和煦的春風拂過我的心頭,又好像是甘霖灑落在禾苗上,讓我的靈魂感到了一望無邊的碧綠。有時候又是那樣悲傷,但我又心甘情願地被傷痛折磨著,欲罷不能。有時候心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愁思,在淡淡的愁思中朦朧著淡淡期盼。”

“你簡直是詩人了。”陳老師拍著王濤的肩膀興奮不已,“你有這麽好的語言感覺,讀書能給你帶來這麽快樂的享受,那你為什麽不讀了呢?”

“理科老師不準我讀,我爸媽也不準我讀,說讀這些閑書浪費了時間,荒廢了學業,再說我也沒錢買書。”

“他們說的不全對,隻要老師上課的時候不讀就影響不了學業,語文課如果我講的內容你搞清楚了,可以看書不用聽。至於沒錢買書,這好解決,我給你提供,你隻管找我要。”

蜿蜒的柏油路上是三三兩兩的行人,他們不時朝這邊張望,突然有兩個行人停住了腳步,他們朝陳老師仔細打量,終於走了過來。“您是陳老師嗎”其中一個說。

陳老師吃了一驚,趕忙轉過頭看著他們。

“哦—你們是——是陳海濤的父母吧?”

“是啊,都十八年沒見了,您還記得我們,您的記憶力真好。”

“哪裏,是你們有值得我記住的地方。”陳老師笑著說。

“陳老師,海濤想念您,經常念叨您。”

“海濤好嗎?他現在在幹啥?”

“他開了一家公司。很忙,也沒來看您,聽說公司已經上市了。”

“好哇,海濤幹大事業了,祝賀啊!”

“還不是托您的福,不是您,他哪有今天?”

“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陳母看著王濤,問;“陳老師,這是您兒子?”

陳老師搖頭,“我要真有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一絲感動在王濤眼中閃現。陳母接著問:

“那就是您的學生了?”陳老師點頭。

陳母若有所思:“孩子,老師對你多好啊,要聽老師的話。啊?”

她把臉轉向陳老師:“陳老師,我們走了。再見。”

“再見。”

他們走了,走了很遠一段還不住地回頭。陳老師也不斷地對他們點頭招手。

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樹影扶疏的轉彎處的時候,陳老師拉著王濤的手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到一棵大樹旁,陳老師指著樹下光光的地麵說,“你看這樹下一根雜草都沒有。”陳老師又指了指遠處沒有樹隻有雜草的的地方說,“那沒有大樹的地方就全是雜草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王濤眼中閃著興奮的光,他迫不及待地說:“老師,我知道,大樹擋住了小草的陽光雨露,所以小草沒有了生存的條件,而沒有大樹的地方小草可以充分地吸收大自然的營養,所以就雜草叢生了。老師,您說我說得對不對?”王濤得意地笑著,搖頭晃腦。

“對,太對了!同樣的道理,心靈也是一塊土地,你在這塊土地上種上花或植上樹不給雜草生存的空間,自然就沒有雜草的紛擾了。王濤,你說老師說得對不對?”陳老師學著王濤的樣子得意地笑著。

“老師,您真好!老師我該在我心靈這塊土地上種上什麽種子呀?”

“你不是有現成的文學種子嗎?那可是良種哦!說不定將來就是一棵參天大樹。”

嘿嘿…… 哈哈……快樂的笑聲在濃綠的樹梢間穿梭跳躍。

一群野鴿在陽光下飛翔,翻飛的白色翅膀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它們快樂地掠過枝頭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