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說過嵇康的外貌,我們再詳細說說嵇康的朋友和敵人。因為嵇康的生死都和這些朋友密切相關。

首先是一些真心崇拜他的朋友,這些朋友也許才氣不如嵇康,甚至還有點小俗,但其實都是尊重知識,尊重文藝的準文藝青年,我們現實生活中也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人,他們或許比較市儈,但對待自己佩服的文人絕對是五體投地,不搞任何江湖邪氣,如果偶像需要他幫助,他絕對是全身心的投入,絕不摻雜任何虛偽在裏麵。而且這部分人心胸都非常寬廣,對待嵇康的狂妄和任性往往微微一笑,不往心裏去。

山濤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偷窺嵇康的山濤之妻也說“隻能以你的見識氣度和他們交朋友。”山濤自己也承認“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正因為我心胸開闊,嵇康和阮籍才和我玩啊,否則理都不理我。

山濤這樣的人,從內心是佩服嵇康的,也希望他能夠在亂世中散發出金子的光芒,所以司馬昭要上台時,他動員嵇康出來做官,誰知嵇康立馬跟他翻臉,寫了一封舉世聞名的絕交書《與山巨源絕交書》,一點都不給老朋友麵子。不過,曆史證明,山濤還是夠哥們義氣的,其實嵇康自己也明白,山濤這樣的朋友其實是靠得住的,盡管絕交書寫的氣勢恢宏,但是對山濤這個人卻沒有多少攻擊,僅僅表明自己忍受不了官場上的種種規矩,比如說自己“臥喜晚起”,比如說自己不喜歡應酬等等。希望自己一生能夠“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願畢矣……”。所以,即使寫了絕交書,自己後來也下獄,臨死之前,嵇康沒有把自己的一雙兒女托付給哥哥嵇喜,沒有托付給他敬重的阮籍,也沒有交給向秀,而是托付給了山濤,並且對自己的兒子說:“山公尚在,汝不孤矣。”

在嵇康死後,山濤對待嵇康的兒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山濤沒有辜負嵇康的重托,一直把嵇康的兒子養大成才。山濤和王戎,在嵇康被殺害之後,對嵇紹一直都特別的照顧。他們盡到了朋友應盡的道義與責任,使得這個孤弱的孩子,即使失去了父親,卻還擁有他們慈父般的關懷與教導,不再那麽無依無靠,這也是成語“嵇紹不孤”的由來。十八年後,嵇康的兒子嵇紹也在山濤的大力舉薦下,被晉武帝“發詔征之”,後來還成為晉朝的忠臣。

這樣的朋友,還有剛提到的王戎。《世說新語》記載: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答曰:“君未見其父耳。”

有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下暢飲,王戎後來到了。嵇康翻以白眼,阮籍更是沒好氣地說,俗人又來敗壞我們的興致了!王戎麵對嵇康和阮籍的態度,卻笑著說:“你們這些人的興致,也是別人能敗壞的嗎?”

還有一種朋友,就是阮籍這樣的,文氣、才氣、傲氣相當,更有緣分的是他與嵇康同一年死的,不過阮籍比嵇康早生10多年。嵇康的性格過於狂妄,自然會得罪人,但阮籍則很聰明,沒事就裝瘋賣傻,十分會保護自己。魯迅曾經說,嵇康和阮籍這兩位文人“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

司馬氏曾經也想拉攏阮籍,想和他結親,阮籍知道後,也不反抗,天天醉酒,連續醉了兩個月,讓媒婆無法開口,最終隻好崩潰放棄。

對於這個絕招,司馬氏也沒辦法,隻好對阮籍采取容忍態度,對他放浪佯狂、違背禮法的各種行為不太過刁難,雖然和嵇康同年而死,但阮籍是最後得以終其天年。嵇康則是被殺。

直接把嵇康送上地獄之路的其實也是一個曾經非常仰慕他的粉絲——司馬昭極其信任的高級謀士鍾會。

其實,你說鍾會有多壞也不至於,他隻是一個急切渴望和著名作家結交的文藝青年。但他和嵇康的兩次交往,全是非常尷尬。尷尬得受到屈辱,自然懷恨在心。

第一次。鍾會剛寫完《四本論》,很想讓嵇康看看,於是就把書揣在懷裏,來到嵇

康家門前,這時心裏又怕嵇康發飆,書依舊揣在懷裏不敢拿出來,就在門外很遠的地方,把書扔了進去,然後轉身撒腿就跑。這種動作像極了初戀時男生給心儀女孩送情書的情形。可嵇康做的太過了,他看都沒看,就把《四本論》扔在打鐵的紅爐裏,付之一炬。這種打擊不亞於,你把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手稿投遞給一著名作家,希望得到他的一二指點,不成想他上廁所正好沒紙,看都沒看,直接擦屁股了。

第二次。鍾會邀請當時的名流,一起去找嵇康。嵇康正在大柳樹下打鐵,向秀幫他拉風箱。見鍾會來了,嵇康依舊揮錘打鐵,旁若無人,很長時間也不和鍾會說話。鍾會非常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喝酒也不成,想說個黃色笑話氣氛也不對。隻好自己起身離去,這時嵇康說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其實,心中已經瞞下禍根,“你小子,給我等著,總有一天讓你好看的!”

嵇康的下獄導火索涉及一樁並不離奇的強奸案。受害人是他朋友呂安的妻子,犯罪人是他朋友呂安的哥哥呂撰,他們本來都是嵇康的好朋友,後來呂撰投靠了司馬昭,沒出息的他看到兄弟的妻子,色心頓起,強奸了她,並想長期占有。嵇康作為調停人,希望私了,呂安認栽,但呂撰以後不允許再騷擾弟媳。不過,小人就是小人,呂撰口是心非,暗中向司馬昭誣告呂安“不孝”,打了自己的母親。司馬昭一向標榜“以孝順治天下”,立馬逮捕呂安,把他流放到邊遠地區。嵇康自然氣憤不已,又寫下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痛斥呂撰失信忘義,殘害手足的卑劣行徑。

後來成為司馬昭重要謀臣的鍾會曾說過壞話,“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等到嵇康的朋友呂安“以事係獄”,把他牽連進去,鍾會終於又出了口惡氣,他跟司馬昭說“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擺事實講道理地直接告訴司馬昭,嵇康這種鳥人,留在世上有何用?不殺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