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吃嘛嘛香”的日子裏

老師說,過去的地主資本家生活奢華,雞鴨魚肉都吃厭了,我有點懷疑,也想象不出,雞鴨魚肉這麽好的東西,怎麽會吃厭?現如今,我不是地主,也沒有當上資本家,卻不覺得有什麽東西特別好吃,有什麽東西特別想吃了。

對於小時候吃過的一些東西,我竟然有種特別的、深刻的、難以名狀的記憶。

正長身體之時,卻碰上最為艱難之日。農村最困難是58年、59年,城市則是60年到62年,即三年自然災害時期,63年開始就好一些了。後來又鬧**,鬧得經濟幾近崩潰, 物質奇缺,日子辛苦。那時候,吃嘛嘛香,翻成武漢話,隨麽事都好吃。

老武漢有句玩笑話:笑得象糧票,這足以說明糧票曾經是個好東西,很逗人喜歡(武漢市九十年代初才取消糧票)。有人就有口,要吃要喝,所以那時把糧食叫“口糧”,因為“糧”是按“口”來嚴格分配的,而且男女有別。“口”有大有小,“糧”有多有少,“口”在長,“糧”在加,到一定時候,家裏人就要帶著購糧證和戶口到滿春糧店去辦理加糧的手續,仿佛是對我“成長”的一種獎勵。

八十年代的口糧標準

六十年代初,不但糧食供應嚴重不足,而且細糧很少,大部分是粗糧,特別是有種紅高粱米最難吃,又糙又澀口,街上人傳說是蘇聯人拿來喂馬的。就這數量也有限,不夠吃,人們就把它磨成粉子,攪成很稀的糊子,以水充量。

有天,一個嫂子端碗高粱糊子,走快了點,**了出來,她突發聯想,用當時唱遍大江南北的“洪湖水,浪打浪”的調子唱道:“紅糊子水呀,浪呀嘛浪打浪”,街坊們都覺得這個創意很好玩,以後,人們一端起紅高粱糊子,就會唱起“浪打浪”來。有人問:你屋裏中時(中午)弄麽好吃的撒?被問者便笑著回答:麽好吃的,還不是一鍋“洪湖水”。

有回糧店裏賣“幹苕片”(紅薯幹),一斤糧票可以買三斤,人們紛紛排隊購買,一斤買三斤很劃得來的,買到手的人十分高興。苕片有點發黴,還有點“做藥味”,不過,那個時候並不覺得很難吃。

大人們口裏常說到一個地名聽起來象“骷髏樹”,我想一棵結滿骷髏的樹該是何等恐怖,後來才知道是“姑嫂樹”。現在這一帶是繁華鬧市,那時卻是鄉間田野。主糧不夠瓜菜代,瓜菜不夠挖野菜。街上的主婦們便約著一起走到“姑嫂樹”去挖野菜,挖的人多了,後來連野菜也沒地方挖了。野菜最不好吃的是那種“黃胡菜”,最好吃的是“沒心菜”(這種菜民間傳說和殷商的比幹有關係),還有向郊區農民討買的老包菜葉子,還有難以下咽的“幹芋頭禾”等,這些東西刮油,吃後感覺很“?人”,蠻不舒服的。

現在的孩子不知道什麽叫“饑餓”(偶爾餓一下隻能叫做“餓”),更無法體會“?人”是一種什麽感覺了。

“撈油水”這句話,年輕人也很難理解,他們現在把油脂當作敵人,操心著急的是怎麽減脂減肥,該用什麽辦法把自己整得有“骨感”,骨瘦如柴。過去一個人一月供應二兩油(後來才加到四兩、半斤),當然很能體會“油水”的價值了。

有回過早,炒油鹽飯,我自己動手,反複放了三遍油,一碗飯炒得“油枯了”的,在外麵吹牛我能幹,炒的飯好吃,家裏人卻心疼了好幾天。那時興炸“回鍋油條”,也叫老油條,把炸好的油條再炸一遍,還有“夾麵窩”,把炸好的麵窩重新加漿再炸,油條麵窩炸兩次,油特別厚,人們都覺得好吃,今天聽著有點發膩。

現在買肉,撿瘦的,過去買肉,挑肥的,肥的好煉油(武漢人叫dàn油),煉油剩下的豬油渣再炒菜,有限的肉食價值發揮到了極致。如果哪家有條件煨回湯,那就是小巷的“新聞”了,人們會開玩笑地說道:哪家煨湯,聞倒好香,不把我吃,我就要“??(āng喊叫)了。

偶爾,菜場裏來了一些“豬下水(內髒)、豬腳”之類的東西,不要肉票,惹得一些人排隊爭搶。街上流行一道美食叫“腸子灌糯米”,把腸子兩頭一紮,中間灌糯米,文火慢慢燉,放點生薑、胡椒,別有風味。腸子糯米本身好吃,燉的湯又白又“釅(濃稠)”,還可以用來煮蘿卜。現在好像沒什麽人家做了,不稀罕了。

我還吃過一種叫“人造肉”的東西,味道極為鮮美,有人說這實際是豆製品,也有人說是麵筋之類的東西,至今不知究竟。

1955年湖北省糧票

小時候,盼過年,最主要的,也是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有好吃的。平時再艱苦,過年還是有過年的樣子。煨湯,炸蘭花豆、炸翻饊、炸肉丸子,炸豆腐丸子、炸藕丸子等,小街處處回**著脂油的香氣,連風兒也仿佛經過了油炸一般。我們家裏老太炸藕丸最拿手,她用一種稱之為“打熟芡”的做法,炸的藕丸子又糯又糍,蘸點辣醬,十分可口,還有蒸藕丸子,裏麵裹豆沙,外麵灑白糖,味道好極了,至今回味無窮。

兒時過年的快樂,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天然純真的喜悅。

我小時候,飯量很大,欠吃欠喝,偏偏我讀書的六渡橋小學附近盡是些有名的餐館,遠的不說,距學校直線300米以內,就有“老會賓、福星居、德華樓、福慶和、郭鎰泰、東來順”等,現在橋西商廈的原址處,過去還有一座不錯的清真餐館叫“三星園”。六渡橋一帶好吃的東西太多了,就是難得吃到口。小小肚子特別容易餓,每天快到吃飯的時候,就覺得這些餐館的香氣直往學校竄,實際上,香氣是飄不過來的。老武漢有句俗話:“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我再加一句“聞香不如想象”,聞不到香味,隻有靠想象了。

附近有名的副食品商店也不少,“老萬成、森盛恒、美的”等等。有年,“美的”做了一個直徑有三四十公分長的大月餅,擺在商店的櫥窗裏,引得過路行人駐足觀看,饞得人們涎水直流。畫餅不能充饑,有人在歎氣,有人在罵人,罵“美的”太缺德,故意做這麽大的月餅來“欠”(有意戲弄)這些吃不飽的人。

學校樓梯下麵有個亭子間,是個小賣部,也沒什麽東西賣。小賣部的老頭主要賣他自己醃製的蘿卜條,一分錢一長條,略帶點甜味。他用筷子將蘿卜條提起,我們用嘴巴接住,一點一點吃完,不用手,這時老頭會高興地唱著“我的蘿卜甜又香,一分錢來嚐一嚐。”那時的學生“荷包不暖和”(錢少),老頭隻能賺點分分錢。

饑餓能扭曲人性。記不得是什麽時候,大人們提醒我,叫我上學注點意。銅人像一帶出現了搶犯,這些人專門搶東西吃。開始我還不知道所謂搶犯為何物,有天早晨過早,我花了一兩糧票四分錢買了一個麵窩,剛咬了一口,一個搶犯在背後從我的右肩上,很熟練地將麵窩“啄”去了。搶犯是個大人,當我回頭看時,一個麵窩已經去了一大半,他吃完了還故意朝我做了一個鬼臉,我隻好空著肚子含著淚水向學校慢慢走去。

不是所有的搶犯運氣都這麽好,也有帶血的一幕。有天在學校對門的“老福星居”(後來改叫“民眾甜食館”)裏麵,我親眼看見一個女的,穿的還蠻“刮器”(漂亮、時髦),買盤豆皮,轉身拿筷子,回頭時,一個搶犯已經將豆皮捧在了手裏,女人大怒,操起盤子朝那人頭上砸去,血流了下來,女人放下盤子,揚長而去。血滴在豆皮上,那人還不停地連血一起吃著、吃著……現在都是獨生子女,一個個如寶似貝。六個大人抱一個孩子,十二個巴掌捧一顆明珠,用武漢話形容,捧在手心怕掉了,放在口裏怕化了,實實是金貴得很。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小孫子前麵跑,爹爹婆婆端著碗在後麵追,邊喂邊哄,吃一口表揚一句:“我的乖乖真會吃啊!”,武漢人把這叫做“喂跑食”,似這般填鴨式的喂養,自然香不起來。

醫治此症,餘有一秘方,現傳於世。很簡單,餓個三五餐、一兩天,如此便是鐵打的娃娃,也會爭著吃,搶著吃,吃嘛嘛香了!

武漢市1962年職工副食品購買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