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隻聽易安華講話:“守土是軍人之天職!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們卻是無尺寸之功,先受了你們老百姓的恩惠,我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全國老百姓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起來的,可是外敵卻早已進了我們的家門,我們有愧呀!軍事的力量要與民眾的力量配合起來,才能得到勝利。現如今,我等持以百姓血汗換來的槍炮子彈,務必誠心竭力,殲滅仇敵——**!”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掌聲,久久不息。

華連誠老遠就看到那個獻錦旗的男青年高高的身影有些熟悉,走近幾步定睛一看,國字方臉,劍眉星目,神采飛揚,果然是弟弟連智!不禁又驚又喜。

華連智也看到了他,叫道:“大哥!”快步而來。

華連誠捶了一下弟弟的肩頭:“怎麽這麽巧?你們動作還挺快。”執著他的手走到街邊。

“支援國軍作戰,我們學生責無旁貸!這些東西早些天就準備好了的。虹橋機場事件後(注3),上海氣氛一直很緊張,日本僑民已經開始定量供應糧食,我們也知道就要開打了。昨天,上海各大學在閘北、江灣、吳淞等地舉行新生考試,9點半,校方突然派人宣布停止考試,勸考生立即離開,不能片刻停留。虹口閘北一帶斷絕交通,隻見鬼子架設機槍的汽車來來往往,公共租界內軍警全體出動,在邊界一帶布防,種種緊張情形,和一?二八前夕差不多,戰鬥隨時可能打響。今天一大早得知中央軍進了上海,正好同學們組織去第87師部隊慰問,我就爭了個先,果然找到了你。”

“阿爸阿媽可好,連信連孝他們可好?”

“都好,家裏人都很想念你。阿爸曉得上海要打仗了,就把工廠關了,給工人們發了生活費,叫他們回鄉暫且躲避一時,等仗打完再回來上班。連信和連孝也要跟著姑媽回老家了,我留下陪阿爸阿媽。”

“上次匆忙離家,也沒和爸媽打招呼,他們沒氣壞吧?”

“阿爸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不過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再說,你也是為了國家大局,他們也能諒解。這裏與殷行近在咫尺,你幾時有空,回家看望一下也好,阿媽現在整天為你擔心。”

華連誠臉有愧色:“這幾年忙於軍務,實在是於孝道有虧。馬上就要打大仗了,我現在不能回家去看望二老。這個仗打起來,我估計比一?二八戰役更凶險,一時半會未必能停下來。留在上海太危險,你勸一勸爸媽,一起回老家!”

華連智說:“阿爸是放不下這些家業,這都是他多年的心血。再說,他老人家做了的決定,誰能更改?我也不打算離開上海!我們學校已經組織了戰時服務團和救護隊。大哥,以前我們被日本人欺負,是因為政府軟弱,國家不團結,現在都轉變過來了。你看,現在全國抗戰興軍的熱潮日甚一日,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四萬萬同胞上下同心一致,何懼一個小小日本?”說到這裏,語調也高亢起來。

華連誠沉吟片刻,說:“我們是個泱泱大國,但幾十年來卻被東洋小國欺負得這麽狠,單就這一點,就不可小看日本。大戰越是臨近,全國的抗戰氣氛越是高昂,不知怎的,我內心越是不安。”

華連智怔了一下,戰鬥尚未打響,兄長話語中卻有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味道,內心頗不以為然,問:“在上海打起來,你們有把握贏嗎?”

華連誠想了想,實實在在地說:“要徹底擊敗日本、收複我國所有失地未免不切實際,但殲滅上海租界內的日軍還是有把握的。《總體戰》說過‘進攻是最好的作戰式樣’,日本人再橫,也隻有一條命,隻要我軍集中優勢兵力發起猛攻,可一舉成功!”

華連智臉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祝你們旗開得勝!不過,大哥你也要當心,戰場上子彈可不長眼睛。”

華連誠說:“人活百歲,終有一死,軍人戰死沙場,死得其所!就怕辜負了國家的重托,死亦不安!”

華連智見大哥話裏句句帶“死”字,出言不祥,笑容頓斂。

華連誠見弟弟神色不對,便撩起軍衣的一角:“你放心吧,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係上阿媽做的紅腰帶,能保佑我逢凶化吉。”

華連智笑了一笑,說:“大哥,我給你介紹幾位好朋友。”拉著他走進人群,指著一個黑黑瘦瘦、其貌不揚的青年,“這位是司徒樹羽,湖北人,我在北平念書時的大學同學。他可了不得,一句話,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指著一個穿西裝的青年,“他是邵瑞林,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精通日語,是咱們河山縣老鄉。他倆是我最好的朋友。”

司徒樹羽笑道:“我可不是什麽九頭鳥,本人名叫樹羽,顧名思義,隻不過是一隻在樹枝上喳喳叫的麻雀罷了。”眾人笑了起來。

邵瑞林皮膚白皙,烏黑的頭發上塗著閃亮的凡士林油,皮鞋一塵不染,一副小開氣派,和華連誠握手時略顯拘謹,笑了一笑,沒說什麽。

走到那位和他一同獻錦旗的姑娘麵前,華連智神色有些忸怩:“這位是夏知秋同學,滬江大學音樂係的……”

華連誠心裏明白了幾分,見那姑娘身材修長,明眸皓齒,櫻唇修鼻,暗讚:“好標致的姑娘,二弟有福氣。”黃浦江畔的滬江大學,原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上海有不少富家子女就讀該校,他對此並不陌生,更重要的是,如今滬江大學處於中日兩軍對峙的前沿,敵海軍陸戰隊已進駐其中,而這正是第87師將要攻擊的目標。

夏知秋大方地伸出手來:“你是連智的哥哥?你好,華上尉!”

華連誠握著那隻**而熱忱的手,猶如握上了一隻帶有溫度的精瓷,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是上尉哪?”

夏知秋“咯咯”一笑,指著他領章上的一條金黃橫線和三顆立體三角星:“一橫三星,難道不是上尉?”

華連誠說:“你識得軍銜啊,真沒想到。”

夏知秋說:“太小看人了吧。別以為戰爭隻是男人的事情,我們也參加過軍訓,也會打槍。”

華連智說:“滬江大學早就停課了,現在已被日本人占領。各校串聯抗日救國運動,她是最積極的一個。對了,說來巧得很,夏知秋的叔叔夏啟益先生是上海華商紗布交易所監事,跟阿爸是多年的老相識了,說來大家也不是外人。”

華連誠說:“原來是夏府的千金,怪不得……”夏啟益的名頭他以前聽說過,他是吉林人,原來在吉林和黑龍江開了好幾處馬場和參場,後因日軍入侵,東北時局動**,便將家產變賣作金條攜來上海投資發展,短短幾年就獲得很大成功。

夏知秋接過話頭說:“什麽千金呀,你不也是華家的大公子嗎?大家現在都是攜手抗日的同誌,這些無聊稱呼就免了吧。”

華連誠“嗬嗬”一笑,這姑娘秀美的外表下卻有一顆好強的心,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對連智再三叮囑:“仗一打起來什麽都保不住,你一定要勸說父母盡快離開上海!”

傍晚,田邊的空地上,三三兩兩的士兵們正坐在一起納涼,上海一帶,8月中旬仍很悶熱。

齊元本打了個赤膊,拿了一根竹竿,正在演示花槍,隻見他步伐開闊,運力一線,竿出如射箭,竿收如捺虎,其快如電,其勢如風,把槍法中的紮、點、穿、挑、撥、掃、崩、截等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一支竹竿上下翻飛,變幻莫測,如同活了一般。圍觀的士兵們紛紛叫好。

齊元本是河北滄州人,滄州武風興盛,他自小便愛習槍棒,兼之力大,當兵前在當地武林已小有名氣,耍完槍後,抱拳作禮。一眾士兵還不過癮,紛紛叫道:“再來一個!” 齊元本也不推辭,又耍了一套通背拳,一雙手臂圈、攬、勾、劫、削、摩、撥、扇,出手為掌,點手成拳,甩膀抖腕,放長擊遠,發力冷彈脆快,一招一式都深得通背拳的要領。周圍彩聲如雷。

這邊練武,那邊也有人拉開嗓子唱起了高亢挺拔、行腔酣暢的豫劇《百歲掛帥》。

第87師的官兵來自全國各地,但以南方蘇、皖、浙、贛、湘諸省人居多,不過這些士兵沒有北方的弟兄們那麽鬧騰,有人捏著鼻子、尖起嗓門唱起了湖南民歌《十想郎》:“一想我的爹娘,爹娘無主張,奴家長得這樣大,還不辦嫁妝呀,哎咳哎喲,還不辦嫁妝呀……”周圍一陣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