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開衝床的人-3
小廣西並不想這樣收場,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他隻是想拿著刀來嚇唬一下老板,現在的情況不妙,很可能是賠償沒要到反遭一頓暴打。他回頭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小玲子的身上,那是絕望的目光,可是大家都忽略了這一點。小廣西往後退一步,突然用那沒有手掌的胳膊拐在了小玲子的脖子上,手中的刀揮動著……李想目睹了這一切。他看見小廣西的嘴在很迅速地一張一合,卻不知道小廣西在喊著什麽。李想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仿佛有隻碩大的爪子,一把揪住了他的心髒,如同揪住瓜蔓上的一顆瓜,隻要那爪子稍一用力,那瓜就要應聲而落。李想的手揪著衣服的角,手心沁出了汗。李想並不為小玲子擔心,他知道小廣西不會傷害小玲子。他為小廣西擔心。他多想喊一聲:“小廣西,你別犯傻了,快把人放了,把刀放下。”然而他喊不出來。李想就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點存夠錢,沒有早點去做手術。小廣西劫持了人質,這一突變打亂了迷彩服們的陣腳,亂了一陣之後,警察就趕到了廠裏。迷彩服開始把圍觀的工人往後攆。小廣西早已劫持小玲子退到了一間空著的辦公室,現在和警察僵持著。他手中有刀,有小玲子。刀就架在小玲子的脖子上。警察手中有槍。李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真槍。廠門口停了那麽多的車,車頂上還在閃著藍色和紅色的光。李想曾經是多麽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光啊,這是城市之光。鄉村是屬於白天的,鄉村的夜晚漆黑一片,而城市不分白天和黑夜,都是那麽的繁華、燦爛。李想在給母親的信裏,寫下了他對城市夜晚的感受和熱愛,寫下了城市的燈光。現在,警車頂上閃動的燈光讓李想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見一顆子彈穿過小廣西的頭顱,像穿過一個西瓜,小廣西的頭顱從中間爆開,空中飛濺著紅的瓜瓤,黑的瓜子,他甚至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有警察上了樓頂,還有警察進了對麵的樓裏,他們手中的槍都指著一個方向,焦點就是小廣西。隻要他們的指頭輕輕一扣,一切將無法挽回。李想多想衝上去告訴警察們,小廣西是個好人,他不會傷害那個女工。可是警察把外麵圍得嚴嚴實實,他根本無法靠近。他想喊,喊不出聲音,他找來了紙和筆,在紙上寫:小廣西是好人,你們不要開槍。可他的紙片無法遞到警察的手中,就算到了也不管用。他急了,一急就亂了方寸,衝警察拚命比劃,可是沒有人去理會他。一個警察手裏舉著喇叭,在對著小廣西喊些什麽。這樣的場麵一直在持續。從中午到了下午。負責指揮的警察朝樓頂上的警察們揮了揮手……李想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這時,太陽落到了五金廠廠房後麵,天空在最後輝煌一下之後,迅速暗淡下去。太陽落下去了,第二天照常升起,如同李想的生活。李想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有什麽太大的改變,他的上鋪又睡了新的工友,不過李想不再想交朋友了,他怕自己受不了那種心髒被摘除的痛。他不再與人交流,不再拿起紙和筆。每天的工作重複而單調。他的臉上再也看不見笑容。每天坐在衝床前,他的思緒依然飛得很遠。思緒是天馬行空的,像一條射線,他是射線的起點,另一端,伸向了無限的未知。打工的日子平淡如水,這一年,有一件事,對於李想來說尚可一提,他參加了由鎮裏組織的外來青工技能比武,憑借爐火純青的衝壓技術,獲得了全鎮第一名。當記者采訪他,問他打算怎麽花這一萬元獎金時,他寫道:“存起來”。記者問他存起來做什麽用,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記者又問他有什麽夢想,他在紙上認真地寫道,“聽鳥叫,聽蟲鳴。”寫下這六個字的時候,李想突然淚流滿麵。一年後,李想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存夠了植入人工耳蝸的錢,做完手術後的他,並沒有回家去聽鳥叫,聽蟲鳴。他得再存一些錢,未來的生活需要這些錢,生活遠比聽鳥叫蟲鳴重要。他再次坐回到衝床前。車間裏是震耳的噪音,噪音劇烈地衝擊著他的耳蝸,這是他所未料想到的。他在這個**上坐了十幾年,記憶中,這裏是那麽的安寧,像夢一樣。而現在,他的耳朵裏被各種各樣的嗓音塞滿了,他沒有想到,衝床每衝擊一下,會發出如此巨大的響聲,他沒有料到,電鋸鋸過鐵片時,聲音是這樣的尖利刺耳,他的胃一陣陣的**,想吐又吐不出來,蹲在衝床前一陣嘔,終於嘔出一灘綠幽幽的膽汁。李想咬著牙,重新坐在衝床前,努力調整好情緒,平靜著心境。腳下輕輕一點電鈕,衝床猛地抬了起來,差點把他的下巴削掉。他手握鐵片,四顧茫然,怎麽也不敢把鐵片放進衝床的虎口裏。這是李想所不能容忍的。好幾分鍾後,他鼓起了勇氣,把鐵片放進了衝床的鐵掌上,腳尖輕輕點了一下那踩過千萬次的腳踏開關。衝床巨大的鐵掌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右手上。過了好一會,他才感覺到痛,他跳了起來,接著就蹲了下去,又跳了起來,身子像陀螺一樣轉著圈子,他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像一條在岸上垂死掙紮的魚。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直到把身子扭成麻花狀。
2007年10月22日修改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