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開衝床的人-2
在小廣西出現之前,李想的世界就是車間,就是衝床,就是手中的那些金屬。幾十台衝床在不停地起起落落,響聲震天。李想安坐其中。那是李想的無聲之陣,沒有聲音的世界裏,李想早已忘記了語言。強烈的自尊,讓李想不願通過手勢與人交流,也不會張開嘴發出徒勞的聲音。也許是看見了小廣西,讓李想想起了初出門時的自己,他產生了想和小廣西交流的衝動。李想聽不見小廣西對他說些什麽,可是他喜歡“聽”小廣西說話。小廣西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李想在回憶他和小廣西的友誼時,腦子裏總是浮現他們第一次交流時的鏡頭:
(李 想)拿出紙和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我叫李想,你叫什麽名字?我們交個朋友。
(小廣西)臉刷地變紅,嘴快速地一張一合,雙手亂搖。
(李 想)急壞了,在紙上快速寫道:我不是壞人,看到你,想到我剛出門時的樣子。
(小廣西)臉更紅,嘴迅速一張一合,雙手不停地比劃。
(李 想)寫:你在說什麽呢?我聽不見,你能寫給我嗎?
(李 想)把紙片塞進小廣西的手中。
(小廣西)看著紙片,一臉茫然。
(李 想)寫:晚上很冷,我看你沒有被子,為什麽不去買,是沒有錢嗎?我借錢給你。
(小廣西)突然痛哭,抱著頭,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
這個鏡頭無數次出現在李想的回憶中。當時他並不知道小廣西不識字。後來,還是另外的一個工友見到在哭泣的小廣西和不知所措的李想,居中翻譯,把小廣西的話譯成字,把李想的字再念給小廣西聽,才為他們解了圍。工友在紙片上寫道“他叫韋超,來自廣西,他說他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沒有錢買被子,但他說不冷。”
那天晚上下班後,李想和小廣西一起去逛街,李想幫小廣西買了一床被子。
一個啞巴,一個文盲,他們的初次交流,後來在這間五金廠作為笑談被廣為流傳。而在這笑談流傳的時候,李想和小廣西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們當真是奇妙的一對!上班時,李想的身邊就坐著小廣西。睡覺時,李想的上鋪就睡著小廣西。吃完飯,兩人一起到廠外的公園走走。小廣西看見什麽新鮮事都會問李想,明知李想聽不見,可他還是會問。還是會說。李想能感受到小廣西眼裏透出的情緒,那些快樂或者憂傷,於是他也被感染了,一起快樂或者憂傷。
小廣西說:我喜歡上了小玲子,不敢對她說,她讀過書,有文化,又是做倉管的。我曉得我們不般配。可我就是想她。
小廣西說:我不想在這間廠裏做了,車間裏太吵,每天晚上睡著了耳朵裏還在嗡嗡嗡地響。
小廣西說:開衝床太危險了,聽說每個月都要出工傷呢。
小廣西說:你是好人,為什麽不找個女朋友呢?你存了那麽多的錢,肯定會有女孩子中意你的。
小廣西說這些時,李想就看著他,臉上一直帶著笑。
小廣西有時也會使點壞,用廣西話罵李想:丟雷個嘿!
李想還是笑。看著李想笑,小廣西忍不住了,自己笑得不行。
李想卻不笑了。他看出了小廣西笑裏的壞,舉起拳頭衝小廣西揮一揮。小廣西忙拱著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李想臉上便再次綻開了笑。
工友們也問過小廣西:你都對李想說什麽呢,你有毛病麽,你說什麽他又聽不見,不是白說?
說:小廣西小廣西,你這是對牛彈琴呢。
小廣西問什麽叫對牛彈琴?
說:這就是對牛彈琴。
小廣西的臉又紅了,說,你們欺負人。
廠裏經常會貼出一些罰款告示:某某某員工,上班時不按規定操作,罰款一百以儆效尤之類。
小廣西害怕被罰款,每次出告示都要擠過去看。看見上麵有他的名字就害怕。有一次,廠裏出的是獎勵告示,上麵有小廣西的名字。
小廣西緊張地問工友們:我是不是又罰款了?
工友笑:罰了,罰一百。
小廣西說:我沒有犯錯誤呀,為什麽罰我?
工友指著告示,一字一句地讀:我廠衝床車間員工韋超,在上班時間不按規矩操作,罰款一百,以儆效尤。
小廣西急了:我哪裏不按規矩操作了,經理今天還表揚了我呢,我哪裏就不按規矩操作了。
圍觀的工友們哄地笑。小廣西卻哭了。
李想擠過來,看到告示,他為小廣西高興,他不明白小廣西為什麽哭,獎了一百塊還哭什麽呢?他拉著小廣西,指著告示上小廣西的名字,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這是李想第一次通過打手勢來與人交流。
小廣西終於從李想的表情,從工友們的壞笑裏明白了,這不是罰款。小廣西卻高興不起來。他學會了沉默。小廣西不喜歡和那些工友們一起玩。和他們在一起時,他很自卑。他喜歡和李想在一起,和李想在一起時,他覺得他是生活的強者。和李想在一起時,他什麽都說,包括他晚上**,包括他**時心裏想著的人都說出來了,說出來了,他的心裏就平靜了,而李想是他最好的“聽眾”。永遠也不會把他的秘密泄露的聽眾。
三
李想快存夠做手術的錢了。坐在衝床前,他會想小廣西。想:要是小廣西還在那該多好。想他做了手術,就能聽到小廣西的聲音了。李想感到無限遺憾,他連小廣西去了哪裏都不知道。小廣西離開後,李想身邊的衝床空了兩天,第三天,衝床的座位上坐了一個陌生人,和小廣西一樣的年輕,和李想出門打工時一樣的年輕。陌生人衝李想點頭,打招呼。他的臉上寫著謙卑、討好的笑。李想熟悉這種笑,他剛進廠時,也對身邊的老工人這樣笑來著。這笑的意思很明顯,希望得到老工人的關照。李想於是也對陌生人點頭微笑。陌生人朝他伸出了手,李想也伸出了手。李想突然看見了一把刀,帶著寒光,從高處劈下,刀鋒橫過陌生人的胳膊,像剁一根脆蘿卜。李想沒有想到,一個月後,他真正看到了一把刀,一把西瓜攤上常見的刀。刀握在小廣西的手中。手是左手。小廣西的右手成了一根光禿禿的**,很怪異地揮舞著。小廣西是來廠裏索賠的。那時,工人們都已下班,到了吃飯的時候,有人看了一眼便去打飯了,有人打了飯又趕回來在看熱鬧。李想剛走出車間,就看見寫字樓前圍了一圈人,接著看見了小廣西。他興奮地想朝小廣西跑過去,可是他才跑了兩步就瓷在那裏了。李想看見了一群穿迷彩服的治安員,治安員們的手中拿著一米來長的鋁管,正呈扇形向小廣西圍過去。小廣西的腿分明在發抖,李想看得很真切,為小廣西捏一把汗。小廣西一步步往後退,可他的身後圍著廠裏的工人。迷彩服在步步逼近。小廣西退一步,迷彩服就進一步。小廣西手中的西瓜刀在迷彩服們手中的鋁管麵前顯得是那麽幼稚可笑。誰都知道,小廣西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舉手投降了,他們在等著這一刻。迷彩服們也堅信這一點,他們揮動著手中的鋁管,並沒有急於進攻,他們隻是嚇唬著小廣西。那意思很明顯,是想好好玩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就像貓戲弄老鼠一樣。誰也沒有料到小廣西會作困獸之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