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國家訂單-9

見李想一臉疑惑的樣子,周城又給李想續上了茶,說,你是想問,我這裏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裏去了吧,嗬嗬,現在我不會胡亂接官司了。那些沒良心的打工仔,說句缺德的話,斷手斷腳那是活該,我供他們吃供他們住,忙活了幾個月,他們倒好,贏了官司拿了賠償,立馬人間蒸發。

李想說,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周城笑,說,那你就錯了,這樣的人是多數,這些年來,老老實實給賠償的,隻有三分之一,要麽一分不給,要麽打一些折扣。不過現在好了,現在,咱不跟那些窮打工仔玩了,咱們掙美元。咱現在也不用什麽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響的。聽著周城在這裏天花亂墜地吹,李想突然覺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幹不長久的。在這之前,他對周城這人是很尊敬的,覺得周城的身上有點俠士的風範,以一己之力,在為打工者爭取著權益。他也親見過因周城的介入打贏了官司拿到了賠款的打工者,給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李想這微妙的心理活動,並未能逃脫周城的眼。周城說,律師這個行當,隻對委托人負責,同樣的一樁工傷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為老板爭取最大的利益。這裏麵無關道德,為委托人負責,就是律師的職業道德。兩人閑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帶李想去見當事人,調查取證。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廠裏斷了四根手指,工傷認定也沒有問題。周城說,按說現在我是不會接這樣的小案子了,打出來也沒有影響。但這個官司裏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就是這個傷者是在我們B鎮的XX廠受的傷,這個工廠,隻是XX公司的一個部門,相當於一個車間。公司的總部在浙江,傷者也是和浙江的總部簽下的勞務合同。如果按事發地的賠償標準,也就是我們B鎮的標準,四根手指,也就賠四萬塊錢。

李想說,一萬塊一根?

周城說,對,一萬塊一根。可是,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這個價了,一根手指,最少值這個數。周城伸出了五個手指,說,對,五萬,四根手指,要賠二十萬。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爭取幫委托人賠到二十萬。有難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過,周城說,正因為有難度,這個官司才有價值,才會成為社會的熱點。

李想聽周城這樣一說,心裏沉沉的,感覺周城說話看似有那麽點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發點,也不那麽純潔,可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著周城幹的決心。而小老板,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從海邊回來之後,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藍那裏。小老板的到來,讓阿藍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溫存與訣別,讓阿藍以為,小老板此去將不再回來。這些,她都習慣了。她隻是有些恨自己,怎麽就那麽傻,怎麽會對自己的客人動了真情。怎麽在小老板走後,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覺。小老板那天的神態,讓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小老板會走一條傻**。她是害怕小老板有個三長兩短。也擔心著小老板的企業破產。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樣子,阿藍懸著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板度過了難關。果然,小老板對她說了他這幾天命運發生的奇妙轉變。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藍其他的客人那樣,在她的麵前,描繪起了他未來事業的藍圖。阿藍為小老板絕處逢生而高興。阿藍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歡吃的菜,小老板卻抓住了阿藍的手,說我現在不想吃飯,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藍**。這一次,小老板不像數天前那樣溫存,他覺得體內有著無限的力量,看著阿藍幸福尖叫的樣子,他第一次有了長久的,獨自擁有這美麗女人的衝動。他說,不許你再跟別人。阿藍說,不跟。他說,你是我一個人的。阿藍說,我早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工人的電話,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時打來的。工人在電話裏說,老板,張懷恩死了。

什麽?張懷恩,死了?小老板略顯吃驚,不過他並沒有多想,隻是問怎麽回事,是出車禍還是?

不清楚。他死在車間裏。我們在打掃車間時發現的。都臭了……小老板這才覺出了事態的嚴重。張懷恩死了,小老板也是關心的,畢竟他是自己廠裏的工人。可是張懷恩死在了車間裏,那事態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小老板問了一聲,報警了沒有。工人說沒有,發現了就給老板打電話了。小老板說先不要報警,等我回來了再說。

小老板回到廠裏時,廠裏已炸了鍋。工人們憑自己的判斷,給張懷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們都這樣說。沒有白天黑夜加班,張懷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這一點。但這差不多就是事實,他無可否認。好在,張懷恩不是死在車位上的,而是死在堆著一些碎布料的牆角。那麽說他是加班加死的,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誰能保證他不是突然發了什麽病呢。想是這麽想,小老板畢竟是心虛的。他一時也沒有了對策。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現在,他要做的,是處理張懷恩的後事。通知張懷恩的家人,火化,當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撫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後悔了,早知會出這樣的事,當初聽了李想的話,把這貨勻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現在,他要果斷處理好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這事的影響擴大了。然而事情並沒有往小老板設想的方向發展。一條人命,可不是兒戲。何況廠裏有那麽多張懷恩的老鄉,老鄉們首先發難了,這事不能這樣草率處理。張懷恩的死因,也要弄個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來到了廠裏。隨著警察而來的,是記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報:黑工廠!不良老板!小老板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名字會和這樣的詞緊密相連。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五天五夜隻休息了四個小時,這也是鐵的事實。張懷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實。

張懷恩的未婚妻來了。她並沒有大聲哭嚎。畢竟,她現在還沒有和張懷恩結婚。張懷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趕到南方的。小老板親自去火車站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廠裏。張懷恩的父母親年紀不大,也就是五十來歲的樣子,這讓小老板多少又放心了一點。一**上,他都沒有敢對張懷恩的父母說,他就是那個黑心爛肺不把工人當人的老板。而張懷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之外。他們沒有哭。不過從他們紅腫的雙眼,可以想見,他們的眼淚早已流幹了。甚至,張懷恩的父親,還對老板能派車派人來接他們,表示了感謝。這讓小老板的心又放寬了許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有會漫天要價。小老板問張懷恩的父母,吃過午飯沒有。張懷恩的父親說,吃不下。

小老板說,勉強也得吃一點,人死不能複生,二老要節哀。

小老板說,懷恩是個好孩子,工作負責,廠裏剛升了他當主管。

張懷恩的父母隻是聽著。不說話。沉默得像兩塊石頭。

小老板問張懷恩的父母,家裏還有一些什麽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張懷恩的父親倒是一一回答了。

小老板問這些話,一是真心覺得對不起張懷恩,同時也在想著後事該如何處理。得知張懷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也沒有什麽背景,經濟收入也很少,小老板對於將要支付的撫恤金,心裏大小也有了一個數。

小老板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為他們訂好的賓館。兩位老人急著去廠裏看兒子。小老板說,懷恩現在已不在廠裏了,在殯儀館。殯儀館離這裏還遠,二老先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再去看不遲。張懷恩的父母,一切都聽著小老板的指揮,中午飯很豐盛,小老板著陪。老人勉強吃了點,隨小老板到殯儀館,又看了張懷恩的遺體。老人還是沒有哭,老人不哭,小老板的心裏,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沒有底。從殯儀館回到賓館,張懷恩的未婚妻在門口候著,上前拉著張懷恩的母親,叫了一聲媽。張懷恩的母親抱著懷恩的未婚妻,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就癱軟在地上,哭得背過去了幾次。這樣又折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兩位老人終於是平靜了下來。現在,小老板開始提撫恤金的事了。張懷恩的父母說,這事要和老板談。小老板說他就是這廠裏的老板。這讓張懷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約是小老板的樣子,與他們想象中的老板相差甚遠吧,他們想象中的老板,大約是大腹便便,穿西裝打領帶,一口港台腔的。哪裏想得到,老板會穿得這樣樸素,又這樣年輕,又這樣單薄,對他們說話有禮有節,一點架子都沒有。小老板還說,懷恩去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二老的親兒子。這樣的話,哪裏是一個老板說得出口的?他們的意識裏,兒子的死,固然與加班有關,但也不能全怪老板,全廠那麽多的工人,為何偏偏就是他們的兒子張懷恩累死了呢,還是他們兒子的身體弱啊。於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幫忙把兒子火化了,他們在這城裏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請老板幫他們買回家的火車票,至於撫恤金的事,請老板自己說給多少。小老板說出了一個讓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撫恤金的數額。七萬元。對這二位農村老人來說,也算是一個天文數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