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國家訂單-7

說了一聲實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我去眯一會兒。她這一哈欠,帶得那些婦人們都打起了哈欠。小老板本想去責怪一下她的,可是想一想,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是一個關注細節的人,平時愛說的一句話是細節決定成敗,又常愛說,從一件事看一個人的品行。現在,他從這個細節上,對這個跟了他多年的女人產生了深深的失望。他想起了阿藍,要是阿藍,會不會堅持到天亮呢。

早餐夥食不錯,這是小老板專門交代了廚房的,在平時早餐標準的基礎上,每個人加多兩個煎蛋。體力是加班的保障。他不能讓工人從這樣的細節上,對加班產生抵觸的情緒。接下來的事情,似乎沒有什麽可交代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其間,賴查理來過廠裏一次,在每個車間都看過了,又拆開了幾箱已包裝好的星條旗。小老板說,我辦事你放心。賴查理走後,小老板又投入到了生產中。他知道,現在工人的身體還吃得消,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難的。他現在要做的是給工人做一個表率。連老板都在加班,都沒有睡覺,工人們也就無話可說了。其實這事說起來似乎很簡單,可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鐵打的。給他小老板加班,也不能等同於生死一線的抗洪搶險。這個白天還好,大家咬咬牙,也就堅持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晚上,小老板的本意,是要讓工人再加一個通宵的。他一直在關注著出貨的速度。現在生產理順了,出貨的速度卻有了一些減緩。車衣工們的手腳,比起第一個晚上來,已慢下來了許多。車衣的工人個個瞪圓了眼睛,咬著嘴,一聲不吭。手和腳的動作,顯得有些機械。尾段車間那些話嘮一樣的婦人們,現在沒有了老板娘的監管,一樣的說不出話來了,每個人的嘴唇都變得焦枯,臉色蠟黃,眼圈發灰,隻聽得見嚓嚓嚓嚓剪線頭的聲音。小老板進去走了一圈,想說一些給大家打氣的話,可是他發現,他的嗓子裏仿佛塞滿了雞毛,說起話來絲絲啦啦的,隻說了一聲大家辛苦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到了晚上的十二點鍾,李想終於是忍不住了,對小老板說,還是讓工人休息一下吧。小老板望著李想,什麽也沒有說。吃夜宵的時候,工人們開始有些不滿了,吃飯的速度明顯變慢了。規定的十五分鍾,結果吃了半個小時。有的工人先吃完了,回到車間,見其他工人還沒有來,就趴到了車位上,抓緊時間眯一會兒。小老板吃得很快,十分鍾就把飯吃完了。比小老板吃得還要快的,是張懷恩。小老板吃完飯回到車間時,張懷恩已經開始在那裏車衣了。小老板以為張懷恩還沒有去吃飯呢,說,懷恩,你怎麽不去吃?張懷恩說,吃過了。小老板突然發覺,這兩個夜班下來,張懷恩變了,變得蒼老了,本來就巴掌寬的臉,更加的瘦了,頭發亂七八糟地蓬著,眼裏布滿了血絲,還時不時地咳嗽幾聲。這讓小老板生出了一些內疚,也真正從心底裏原諒了張懷恩。

我不會虧待你的。小老板說。這一次,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真的想過了,把這批貨趕完了,要給張懷恩放一個月的婚假,是帶薪的。他這樣想了,也這樣對張懷恩說了。說了之後,又去辦公室,給張懷恩找了一點止咳的藥。忙完了這些,小老板發現,工人們還在吃飯,斷斷續續上來的幾個,也趴著在睡覺,一看時間,半個小時都過去了。小老板說,懷恩,你去食堂催一下,讓吃飯的快一點。又走到那些趴在車位上的車工麵前,把他們一個個拍起來,說,別睡了別睡了,打起精神來。

張懷恩去到食堂。他覺得很為難,可是他必需完成任務。老板對他太好了,好得他把老板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不,比自己的事還要重。張懷恩當然沒有大聲地對工人們說你們快點吃,他隻是找了自己的老鄉,一個一個地說,用的是幾近哀求的口吻。他說沒辦法,老板讓我來催你們,你們就算給我一個麵子。老鄉們還算給張懷恩麵子。他們知道,就算不給張懷恩麵子,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還是得去加班的,順水人情,不送白不送。老鄉們一走,又帶走了幾個工人,其他在磨蹭的,見大勢已去,就都慢慢騰騰地回到了車間。不一會兒,車間裏又熱鬧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糊的氣味,那是機器長時間運轉後發出的氣味。空氣明顯的幹燥了起來。天亮了,又是一個豔陽天。太陽從窗子裏射進來,照著工人們一張張疲憊而蒼白的臉。

周城打電話給李想的時候,李想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特別困,特別得想睡。恨不得找兩根火柴棍把眼皮子撐起來。工人們手上有活在幹,疲憊是疲憊,相對還沒那麽瞌睡。李想不一樣,他不用做什麽體力活,就是到處車間轉轉,隻要屁股一挨著椅子,眼皮就一個勁地往下沉。幾次就這樣睡著了,又猛地驚醒了。他覺得他這樣撐著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這樣做,隻是不想給小老板一個口實,再難也就剩三天了,怎麽樣也要把這三天撐過去。周城給他電話時,他差不多是在夢遊了。周城說,你小子幹嗎呢。李想說,上班,還能幹嗎。周城說,你是病了嗎?怎麽有氣無力的。李想說,兩個通宵沒睡覺了,加班加得沒有白天黑夜。周城說,咦,你們廠不是快倒閉了嗎?李想說,倒不了啦,老板又接到了一個大單。加了兩天兩夜,還要加三天三夜。周城說,你開玩笑吧。李想說,沒開玩笑,我哪兒還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周城說,那就是你們老板在拿工人的性命開玩笑。李想說,他要這樣開玩笑,我有什麽辦法。周城說,你去讓工人休息,老板要是敢對你怎麽樣,我來幫你打官司。現在我拿著人家美國人的美元,正要辦幾件漂亮的、有影響的事呢。李想突然笑了起來,他想起工人們現在正在趕的貨——那些星條旗,想起過不了多久,那些星條旗就要飄揚在美國人民的窗口和屋頂。周城說你笑什麽。李想說沒什麽,我趕完這批貨就來跟你幹了。掛了電話,想到要給劉梅一個電話。電話打過去,劉梅過了好一會才接。李想問劉梅好不好,說又加了一個通宵的班。劉梅說,這是把人不當人,你不會找個地方睡一會,管他那麽多,反正做完這幾天就要走人了。李想說算了吧,好人做到底。

李想終於是沒有把他的好人做到底。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別說工人,連小老板自己都撐不住了。他第十遍統計了裝箱的數量,按這樣的進度,按時交貨是不成問題了,問題是,現在的進度是越來越慢了,小老板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開始有工人不管不顧地睡覺了,在電車台上,在包裝台上,或是趴在腿上,眯上眼打個盹,隻要兩眼一合,立馬就能睡著。最先睡下的是尾段車間的幾個年紀大點兒的婦人,畢竟年紀擺在那裏,歲月不饒人。其實單是這一點,這些婦人們,還沒有敢集體罷工睡覺的膽,問題是,她們得知了,那些從成衣車間調來的車工們,和她們一樣做尾段,一樣加班,可是一個班要比她們生生多出了十五塊錢。給你老板賣命也就罷了,出來打工,總是要加班的,又不是天天加班。可是同工不同酬,這樣太欺負人了,太不把人當人看了。大家正愁找不到一個罷工休息的借口呢,現在借口有了,借口有了,又是這樣的特殊時刻,能拿老板一把,哪有不拿的道理。幾個婦人開始叫了起來,也不知是誰先說的不幹了,說不幹就不幹,倒在布堆上,也就是生產出來的星條旗上就睡,一個睡了,其他人也不甘落後,一分鍾不到,就都睡得東倒西歪了。其時已是第三天晚上的淩晨。小老板當時實在困得不行,也就在辦公室裏打了個盹的工夫,猛地醒了,一看時間,已是淩晨一時,慌忙到各車間看了一遍,還好,工人們都在有氣無力的工作,來到尾部車間時,小老板的鼻子差點氣歪了。小老板氣得大叫,叫李想,可是叫不出聲音來,嗓子已被什麽塞住了一樣,嘴唇也幹裂得生痛,小老板不見李想的影子,就把婦人們一個個搖醒,搖起了這個倒下了那個,小老板又去叫張懷恩,讓張懷恩來叫醒這些婦人們。婦人們終於是被搖醒了,卻提出了要加工價,說老板太不講良心了,一樣的工作,一樣的加班,憑什麽從成衣車間調來的人一個班要多十五塊,一天下來多三十塊呢。小老板一時語塞,也沒有了退**,又說不出話來,隻好說,你們先加班,工價的事好說。可是婦人們都在故意拖時間,說什麽叫好說?到底一個班加多少錢。小老板實在沒有精力和她們再浪費時間了,隻好答應了她們的請求。把這事一處理完,已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小老板還是沒有見到李想的影子,有人說看見李經理出去了。小老板打了李想的電話,通了,劈頭蓋臉一頓罵,啞著嗓子說你跑哪裏去了,有你這樣做事的嗎?小老板罵得很難聽,他實在是心急上火,被尾段的工人們這樣一折騰,早就是火上澆油了。罵到後來,實在說不出話來了,隻聽李想在電話那端說,我是個人,我不是你的奴才,我老婆半夜突然肚子痛,要生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老子不侍候了。最後我給你個忠告,你這樣不把工人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