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 連 環-1

王十月

吳一冰進峻闔廠已經七年,還是個課長,這讓他多少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當初和他一起進廠的,許多人都比他混得好,有的當了經理,有的當了老板,最不濟也開店給自己打工,可他還是個課長。當然,能當課長也不錯,算得上是準白領,關鍵是吳一冰覺得,以他的資曆、能力,至少是可以當主管,甚至經理的。眼看就三十六歲了,吳一冰便常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一冰少時,父母常用五行稱命法給他稱過一命,命重三兩七錢,不好不壞、中不溜,那四句判詞,他記得真切:此命算來空清高,立雪程門雪已消。待到年將三十六,藍衫脫去著紫袍。據說是預言,三十六歲這年,他要轉運。今年就是三十六,想起少時稱的這重三兩七錢的命,想,這些年來,自己是否過得太安逸、太不思進取?便想換個**試試。這天,吳一冰在廠裏碰見了林小玉。林小玉當年和吳一冰是同事,兩人還有那麽一些意思,隻是吳一冰是有妻室的,況且彼時總經理鄭九環對林小玉亦頗為上心,吳一冰不敢妄動,兩人的感情恰到好處、眉來眼去、心照不宣。一晃,林小玉出廠三年了,當年的打工妹,如今已是一家塑膠廠的老板,身家百萬,員工幾十,念及此,吳一冰便感慨不已,當真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林小玉是來峻闔廠送貨的,若是平時送貨,自然用不著老板親為,隻是峻闔廠已有四月未給她結貨款,林小玉倒不怕峻闔廠賴她的這一二百萬。說起峻闔,在業內,可是大名鼎鼎,號稱全地球最大,說每十個美國孩子,便有一個擁有峻闔廠生產的玩具。峻闔廠亦是本鎮經濟支柱,且不說他納稅幾何,隻這廠裏上萬員工,便生生帶活一條街,直接創造就業機會就是萬餘,間接創造的就業機會,就不好估算了。鄭九環自詡活人多矣,此言亦非自誇。林小玉能攀上這樣的大廠,成為長期供貨商,做夢都笑醒。店大難免欺客,供貨容易結算難,一二百萬,於峻闔這樣的企業,自然不過九牛一毛,對林小玉的小廠而言,那可是全部家當、身家性命所在。林小玉親自送貨,醉翁之意,不言自明。吳一冰在倉庫門口遇見林小玉,兩人寒暄幾句,林小玉問吳一冰,還那樣花心,沉醉在溫柔鄉裏?吳一冰說,哪裏哪裏,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林小玉說,你呀,什麽都好,就是……後麵的話沒說,那潛台詞,吳一冰卻是知道的。吳一冰這輩子,果然是什麽都好,就是見了女人腿軟,走不動。偏偏他打工的這玩具廠,又是著名的女兒國,上萬員工,女工占了九成九,男女比例失調,讓那些歪瓜裂棗的男技工都騎了白馬充起王子,何況他吳一冰一表人才、又挾課長之威。想,人是**的產物,當初,自己可不是這樣的。當初!當初是什麽時候?似乎是上輩子的事,又似乎發生在昨天。當初出門時,連理發都不找女性,說“男子頭,女子腰,隻敢看,不敢撈”,為理個發,找遍半個鎮子,終於在**邊找到一擔剃頭挑子。那時,他保守得緊,哪像現在,整個一花腳龜。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往好裏想,說自己是賈寶玉轉世,納蘭性德再生,覺得這滿世界的男人皆汙穢不堪,唯女子是清爽的。也是,那些跟他好過的打工妹,哪怕後來被他一腳踢了,依然把他珍藏在心底,愛得不行。連林小玉這樣心比天高的,明知他花心,卻恨他不起來。林小玉見吳一冰發愣,說,看看,說到痛處了吧。說話間,倉管收罷貨,蓋章簽字。林小玉對吳一冰說,我得去鄭總辦公室坐坐,不陪你閑聊。吳一冰說,我在廠門口等你。林小玉一笑,去找鄭九環,吳一冰就有些呆。想,當初要是和老婆離了,和林小玉好,現在不知是何光景?這女人,既有女能人的精幹,又不乏小女子的溫柔,乖乖隆的隆,韭菜炒大蔥……一味地胡思亂想,由林小玉又想到了小伍。

小伍是吳一冰新得手的女工,差點就是九零後,天真單純,透明得像張白紙。小伍來南方沒多久,尚是在山泉水,峻闔廠是她打工第一站。看到小伍,吳一冰便不自覺地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小伍對這世界充滿好奇,卻無一點戒備,每月工資,自然是月光光,工業區走鬼佬擺賣的那些廉價首飾,在她眼裏亦美得不行,耳朵上、手腕上、手機上、腳脖子上,能戴的地方,滴滴溜溜戴得都是。吳一冰說,都是些水貨,戴在身上沒品味。小伍倒說吳一冰老了,跟不上形勢,說她這打扮,是典型的非主流美女。小伍當質檢,是吳一冰的部下,兩人來往多了,平時哥哥妹妹叫得親熱。開始,小伍隻把吳一冰當成大哥,哪知吳一冰心裏懷著怎樣的齷齪?不知不覺,居然有些離不開吳一冰了,覺得他有魅力,廠裏那些十幾、二十歲的男孩沒法比,覺得吳一冰成熟、細心。下了班,一塊兒去溜冰、泡網吧、照大頭貼……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就墜進了吳一冰精心布置的情網。有時,看著小伍那天真的模樣,吳一冰會在心裏罵自己不是東西,自己都嫌自己齷齪。

胡思亂想著,在車間裏到處轉了一會,想到林小玉隻怕和老板談得差不多了,便到廠門口候著,果然,五分鍾不到,林小玉出來了。看臉色就知沒能結到貨款。廠裏已三個月未發工資,好多供貨商的貨款都沒有結,可憐那些供貨商,貨款壓在峻闔,卻不敢討要,怕把財神爺給得罪。林小玉亦是如此。吳一冰說,沒結到?林小玉搖頭、苦笑。那一刹那,吳一冰發覺,林小玉老了,雖然還是那樣美,臉上卻有了疲態,不像小伍,臉上散發著玉樣的光輝,那是心靈自由的人才會有的光彩。

你上班就這樣到處晃?林小玉頑笑道。吳一冰說,平時哪敢,這不是專門在等你麽。林小玉說,嘴還是那麽甜。吳一冰說,不是嘴甜,實話實說,我真是在等你,你現在當了老板,想見一麵都難,可我時不時會想起你在峻闔打工的時光。這句話,在在透著不一樣的情分,當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林小玉疲憊寂寥已結冰的心,亦有消融之意了。林小玉真是孤獨的,人人隻看得到她從打工妹幾年時間做成老板,又有誰知道她的難處與孤獨?偏偏吳一冰又說了句,看你累的樣子,我就心疼,得注意休息,一個人,自己不關心自己,誰來關心。林小玉瓷了,悵然若失,似想起什麽,卻沒有說,從包裏掏出個銀色的金屬物,原是幾個套在一起的金屬環,說,你看看這個。吳一冰接過,左右看不出所以然。林小玉說,這個叫九連環,是咱老祖宗設計的益智玩具,你們鄭總說,什麽時候把這個解開,什麽時候給我結算。吳一冰說,這是什麽說法?又說,這個能解開麽?拉扯了幾下,說,原來《紅樓夢》裏寫過的解九連環,就是這個東西?林小玉說,不同你閑聊,我得回去,廠裏一堆事,還得想辦**這勞什子。吳一冰說,我也幫你琢磨琢磨。林小玉眼睛一亮,說,那真是太好了,有時間,到我那裏坐坐。目送林小玉遠去,吳一冰想,也許,可以跳廠到林小玉那裏去,過去,至少也能當個總經理助理吧,說不好……想到此,臉上浮起一絲笑,遂想到小伍說的,晚上下班後,得陪她去溜冰。

這工業區的廠並不多,差不多是以峻闔廠為龍頭,還有一家鞋廠,也有好幾千人,其餘的小廠,差不多是圍著峻闔廠而生的。一個工業區,有二萬來工人,人多了,傍著工業區,就成了一條街,主要做外來工的生意,每到下班時,或星期天,本來偏僻的小街,熱鬧喧囂,可想而知。網吧、小旅店、服裝店、餐館、賣菜的、賣水果的、賣飾品的……形成生態鏈,唇齒相依。有個溜冰場,生意出奇好。峻闔的員工,多是十幾、二十歲的男仔、女仔,青春而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上班並不覺累,還要把餘下的精力在溜冰場上消耗再消耗。小伍的愛好甚多,愛什麽都是一陣風,前陣子愛上網,天天泡在網吧裏,讓吳一冰陪他,兩人就在網吧並排坐了聊QQ。吳一冰說,多此一舉,兩人明明坐在一起,直接說話不得了,還花錢在電腦上打字聊天?還要通過攝像頭看對方!但小伍說這樣有意思。吳一冰覺得這樣一點意思都沒有,覺得他和小伍,終究不是一代人,可是為了討好小伍,他還是勉強裝嫩,陪著小伍在網吧聊天。好在小伍做什麽興趣都不持久,迷上網一段時間,便覺乏味,又迷收集各種飾品,都是那三、五元一件的,工業區的精品店都掃**過數遍了,就坐車到鎮中心的步行街去掃貨,每次自然是吳一冰付錢。小伍從來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仿佛吳一冰就是她的跟班,就該給她付錢。好在小伍從來不會要那些貴重之物,超過十塊都不要。過一段時間,小伍迷上去鎮中心廣場跳集體舞。這段時間,小伍又迷上了溜冰,每天下班,吳一冰就得陪小伍溜冰。去溜冰的,以十幾、二十歲的小年青居多,吳一冰這樣的中年人就格外打眼,像個怪物,何況他的手中,還牽了個小靚女,這自然讓很多的男子心生不平,滑過他身邊時,故意碰撞一下叫他一聲大叔之類,吳一冰頗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