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招工大員見到老烏,眉頭皺成幾字,問老烏想幹嘛?老烏說:“想當工人。”老烏說他初中畢業,有文化,身強力壯,能吃苦。招工大員露出厭惡的表情,衝他揮手,像趕一隻雞:“去去去,一邊去。”同來報名的,也發出了古怪的笑聲。老烏聽到有人小聲嘀咕:“這樣的人還想去打工?真是,也不拿鏡子照照。”這樣的話,自然傷老烏的心。從小長到大,這樣的話他聽得多,當時聽說,他這樣的長相不讓上大學,考上了也不要,就傷心得跑到湖邊痛哭一場。從小到大,他不知哭過多少回,因此,他性格內向,有事都在心裏,卻又自尊自強。從招工處回家,老烏拿了鏡子照,鏡中那人,左臉一塊巴掌大的烏青胎記,猙獰可憎。老烏又哭一場。哭過後,向現實低頭,老老實實當農民。

那時,農村流行萬元戶的說法,老烏的家鄉煙村,就有一戶專做米粉,叫李伯元的,靠做米粉成了萬元戶。縣報記者采訪過李伯元,縣廣播站也播過。煙村的高音喇叭,在每天清晨,趁著鄉村還浸在霧中,就會按時響起,播音員好聽的聲音,在鄉村的上空來回飄**,米粉大王李伯元的名字,也因此傳遍了四鄰八鄉。那時候,每個村都有一個兩個大王。老烏想:“去跟萬元戶學做米粉。”他打了二斤酒,去找米粉大王李伯元。米粉大王正在門口翻曬那雪白**的米漿,一臉一手都是白,讓老烏想到戲台上的曹操。聽老烏說明來意,米粉大王拿滿是白漿的手在臉上抹一下,冷笑一聲:“你學會了,成了萬元戶,我麽辦?”老烏想:“米粉大王說的也有道理,”悻悻回家。

但老烏並不死心,整天琢磨著學點甚。老烏喜歡聽收音機,收音機裏每天有致富廣告。比如泡無根豆芽,廣告裏說“一斤豆子十斤芽,無根無須放銀霞”,老烏算了一筆賬,一斤豆子五毛錢,一斤豆芽兩毛錢,十斤就是兩塊,刨除成本,一斤豆子可賺一塊多。廣告裏還說種植中藥材能快速致富,比種水稻強得多……等等。這些信息,每一條,都弄得老烏心癢難耐。要想學技術,得到遙遠的省城,**費、學費,加上購種、購藥,開支小不。那時的老烏,手裏最多時有過五十塊,平時有十塊八塊,已屬了不起。老烏的父親大人,並不支持老烏做這樣的冒險,父親認為老烏的想法不切實際:“農民嘛,就得老老實實種地,冬閑了做點副業,去柴山砍柴,去岩石場抬石頭,爭取早點蓋起紅磚房。”父親大人用他的人生經驗斷定:“一旦家裏蓋上了紅磚房,還愁娶不上老婆?臉上有塊胎記怕什麽?看得久了就習慣了。”老烏的確是想娶老婆,他已二十出頭。那年頭,農村娃十**歲就結婚,過了二十還沒有找到對象,就成大齡青年,不那麽好找了。因此每到農忙時,村裏沒有對象的小夥子都搶著給煙村著名的媒人神發爹幹活。神發爹成就姻緣多矣,其立誓此生成就婚姻百對。老烏自然也去神發爹家幹活,於是神發爹介紹了一位,女方一問:“男的多大啦?”“二十二。”“二十二!這麽大年紀還沒有結婚?該不是有什麽毛病吧!”可不是有毛病!但這話不能說。二十三歲那年,神發爹不甘失敗,又給老烏說了一個,對方比老烏大三歲,符合“女大三抱金磚”的標準,是個寡婦,帶倆孩子。老烏不大樂意,父親一板臉:“去不去?不去打一輩子光棍!”老烏勉強去了,誰知人家卻沒看上他,嫌他臉上的胎記難看。老烏想:“父親的話也許有道理,”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子來,就聽從父親的安排,平時忙農田,種苧麻,種棉花,種水稻;養雞,養豬,養蠶;冬天了就做副業,幫人蓋房子,到采石場抬石頭。然而,新房一直沒能蓋起來,老烏的心情壓抑可想而知。他想離開農村,到外麵闖**。然而,那時鄉村的大門尚未全部打開,農民們想改變命運,可供的選擇甚少,上大學,當兵,這兩條**都不適合他,好容易可以打工,偏偏招工的又將他拒之門外,老烏就暫時死了那份出門打工的心,依舊在家胡折騰。多年後,老烏在瑤台的出租屋裏,回想起那段時光,已然感受不到那種困獸般的壓抑,對往事的回憶,因了時間的雕飾,一切苦難與不安,都變成了美好。而眼前要麵對的,依然是生的艱辛與活的不易。老烏這人,似乎從沒停止過對未來的夢想。父親大人說:“你就窮折騰吧,心有天高,命比紙薄。”早早一語成讖,蓋棺**矣。

老烏有許多夢想,一直未能付諸行動,唯一一次行動,卻以失敗告終。那是老烏人生的又一次滑鐵盧。當時,縣廣播站播出了江南種兔公司的廣告,說是“養殖哈白兔快速致富”,農戶隻要花一百八十塊錢,買回一對哈白兔,給它喂些青草、菜葉,兔子下了小兔,養到三斤重,江南種兔公司以每隻五十元的價錢回收。兔子繁殖力驚人,一隻母兔一年可產五到六胎,一胎能懷五到六個。按一年生五胎,平均一胎四個算,一年就是二十隻,每隻五十元,一年下來就是一千元。算完這筆賬,老烏就激動了,鼓動父親拿錢投資,老烏的父親養過家兔,知道兔子很好飼養,又相信廣播站是國家的,絕對可靠,就把家裏的一頭大肥豬賣了,又賣了兩擔糧食,讓老烏去買回兩對哈白兔。那些年,像江南種兔公司這樣的騙局,在中國各地農村風行,他們以高價出售普通種兔,以回收子兔為誘餌引人上鉤,等到養殖戶把小兔養大去交貨時,種兔公司早已人去樓空。

時間一晃到了一九九二年。村裏的人好像突然醒悟過來,要想發財,隻有去南方打工。於是年輕人都往外跑。不獨老烏的家鄉,全國好多省份都迅速掀起了一股打工潮,這就是後來的研究者所謂的“民工潮”,而當時,像老烏這樣外出打工,被稱之為“盲流”,老烏也成了這洶湧盲流大潮中的一滴水。而這滴水,將要散落到一個叫瑤台的南方村莊。這些,可以算得是本篇人物前史,不再詳述。到此時,老烏尚未擁有後來的名字“老烏”。那時他的名字是:“撈仔”,“盲流”,“三無人員”,“社會不穩定因素”。至於被稱為“農民工”,“弱勢群體”,並被劃入“底層”,則要到遙遠的21世紀。

敘罷閑話,讓我們回到老烏來到瑤台村的那個下午,時間是一九九二年夏天。老烏的記憶裏,那年夏天,南方的雨水格外多,他每天到各工業區去找工作,早出晚歸,經常要遇到突如其來的暴雨,一會兒將他淋成落湯雞,一會兒又把他曬幹。本來就黑的老烏,變得更黑,黑得連左臉上那塊巴掌大的烏青胎記都不怎麽顯眼了。終於,疲憊的老烏,看到了一張招工啟事,啟事上寫著新廠招工出糧準生活好之類的話,並寫了詳細的見工地址,還畫了一張**線圖,老烏按圖索驥,找到了瑤台村。走到瑤台,他實在太累,就在村口的大榕樹下坐了一會兒,聽榕樹上的蟬鳴,望著河湧的水發呆。南方的蟬鳴不似老烏家鄉那樣,家鄉的蟬聲高遠,中氣十足,南方的蟬鳴,斷斷續續、奶聲奶氣,老烏想,隻說廣東話不好懂,原來連廣東的知了也是說粵語的。那會兒,老烏想到了那句老話:“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不過他不想回家,他想,總會有一家工廠不嫌惡他臉上的胎記,總會有一份工作在等著他的。

老烏到河湧邊,捧著水喝了一氣,然後洗了把臉。

河湧邊長滿了肥碩的香蕉樹,還有一種類似芋頭的植物,比芋頭葉子還要碩大、肥嫩,還要綠。老烏喜歡上了這裏,也忘了這些天來找工的挫折與勞頓。他順著那條機耕道往裏走,機耕道順著河湧的曲折而曲折,機耕道的另一邊,全是青灰色的民居,房屋低矮,蓋著清一色的燕子瓦,簷頭有著高高的翹角,屋脊上蹲著琉璃的小獸。老烏沿機耕道往裏走,走了大約一裏來**,眼前就開闊了,右手邊再沒了人家,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魚塘,魚塘邊種著齊腰深的魚草,幾間零星的小木棚散落在魚塘邊,一望便知是看塘人家。河湧對岸,卻是另外一片風景:一條高架橋淩空而過,橋上車流如織。高架橋的兩邊,到處是搞建築的工程車,一些三層、四層的廠房已然初具規模。那是另一個村莊——溪頭村。老烏走遍了溪頭村的每一間工廠,在溪頭村看到這則招工廣告,為了找**方便,他將廣告撕了下來。走到機耕道盡頭,按照招工廣告的指示:“往右拐,五十米即見”。

老烏並未抱太大希望,這些天來,他見工麵試不下十次,有時,看見工廠門口擠一大群人,好容易擠進去搶到一張招工表,工工整整地填寫了。老烏的字寫得不壞,內行看了,是能看出師承的。每次填表之後,過不多久,總能聽到保安出來喊:“李保雲,李保雲進來麵試。”然而,隻要他一進到寫字樓,希望就會隨之破滅。他從那些人事主管的臉上看到了驚慌、嫌惡、躲閃、推諉。最讓他受傷的,是在溪頭一家玩具廠見工,玩具廠的人事主管,一個看上去蠻漂亮的女孩,見了他,居然立刻就叫他快點出去。他還愣在那裏。人事主管已經尖叫了起來,直往後躲,指著他喊:“出去,你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仿佛老烏是史前怪獸。老烏沒說什麽,他本來可以表示一下憤怒的,但他沒有。長這麽大,受到的冷眼太多,他已經習慣了用一種平和的心看待這一切。那一刻,他隻是害怕,兩腿發軟,害怕保安真把他揪住揍一頓,他灰溜溜地離開那家工廠,聽見身後那女孩在罵保安:“你們是幹什麽的?沒長眼嗎,什麽怪物都往廠裏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