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碑

第1章

謹以此書獻給“中國製造”的奇跡創造者,

以及為此奇跡付出的青春與夢想……

這個人很平常,很普通,沒有什麽雄心壯誌,也未做出過驚人之舉。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有夢,但他的夢,和你的夢、我的夢、他的夢,和每一個普通中國人在這時代的夢,都差不多。他生活的階層,他認識的人,也和他相似,無大奸大惡之徒,也不幹那殺人越貨、傷天害理之事,有點小私心,耍耍小心眼兒,頂多如此。更何況,其間故事,也無跌宕起伏、陰謀暗算;作者敘事,更無法借傻子癡人之口,用那春秋筆法,唱時代興衰;也沒有人飛將起來,或是搖身變成蟲豸,或是被人劈成兩半各自生活。這樣的故事,更沒有流行噱頭,一無法拍成言情劇供人消遣,二無法成為官場指南教人使詐,更無深刻的人生哲理可供專家研究,不過是幾個小人物,一些家常事,打工求職,喝酒做夢,雞毛蒜皮,湯湯水水。自然也有**,但那男子,無子建之才,潘安之貌,反生得醜陋不堪,女子們,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無閉月之容,羞花之貌,實不符合當今俊男靚女之標準。然,作者在外漂泊二十載,所見所聞,卻多是這些人,被他們感動,亦為他們感動,便想,他們既然能感動作者,或許也能感動讀者。又或者,當今中國,尚有那有閑之人,於無聊之際,會願意去了解這一階層真實的生活,了解他們的過去、現在與將來,他們的歡樂、悲傷與夢想,又或許,未來之中國,有人在研究前人生活時,能從中窺得一鱗半爪,因此就鋪排了筆墨,演繹出這樣一段故事。其中人物,大抵都有原型,有些人,甚至連姓名都未更改,不過事情卻未免虛構,或將張三李四王五之事,合為一人,或將廣州深圳佛山東莞各地,化為一處,因此,若有讀者諸君,欲對號入座,或索隱求證,自然徒勞。此書既成,先取名為《人間詞話》,蓋因此書結構,暗分三部,其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其二,“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其三,“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後覺此名雖佳,畢竟從他處借來,終是不滿,又擬名數種,如《一個人的中國夢》、《老烏的瑤台》……等等,直到修正完畢,定名為《無碑》。

說的這人,人稱老烏。他的姓名與烏沒有絲毫關係,他姓李,叫保雲,李保雲。李保雲,也就是老烏,來到瑤台村那年,二十有五歲。那時的瑤台,尚是個典型的珠三角小漁村,其名頭少為人知。瑤台村口雲瑤橋兩側,各一株古榕,榕樹葉子密得連陽光也篩不下,盛夏時節,烈日炎炎,芭蕉苒苒,坐在樹底,亦覺兩肋生風,涼意沁脾。樹下,橫七豎八,散落著十五塊條石,可能年深月久,條石被磨得光不溜秋,烏黑裏泛著青光。一個石香爐,裏麵積著滿滿一爐香灰,還有一炷香未燃燼,空氣中漂浮著香火的味道,似有還無。一條機耕道,從榕樹旁蜿蜒向林陰深處,機耕道的一邊是河湧,一邊是民居。河湧的“湧”字,在這裏讀作“衝”。河湧是廣東本地人的叫法。在老烏家鄉,這樣寬不過百米的小河,一律稱之為溝。老烏的家,緊鄰長江,荊江河段,每到夏天,江河漲水,一眼望不到對岸。見過大江之人,眼界自然闊大,把百十米寬的河稱之為溝,也很自然,見到有人把寬不過十數米的溝稱之為河,總覺有幾分可笑,就像生活在大海邊的人,到北京看了什刹海,會覺得北京人真是敢叫,就這麽一汪水,也敢叫海?老烏覺得,流經瑤台的這條河湧,充其量算得上一條大溝,可瑤台人稱之為河湧,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雲湧。

老烏剛到瑤台那會兒,雲湧的水還是綠的,那種綠,與老烏家鄉的湖泊港汊裏的綠可不一樣。老烏家鄉的湖水,一年四季變化著不同顏色,春日湖水明靜;夏天又綠得深沉;秋天湖水開始綠中帶藍,帶黃,還帶紅;而到了冬天,湖水又變得清冷,整天泛著白光。老烏在水邊長大,來到瑤台,見到雲湧的水,頓覺歡喜,愛屋及烏,愛水及村,老烏於是中意瑤台。不過那時,老烏尚未想到,他生命中往後一段漫長的時光,將離不開瑤台。當時老烏想,水是家鄉美,月是故鄉明,此處千般好,終非吾家鄉。老老實實打幾年工,存點錢,回家蓋三間房,娶媳婦,開小店,搞點種植養殖。這就是老烏的中國夢。這樣說,並非老烏這人胸無大誌,在當時,老烏的想法,代表了一代打工人普遍的夢想。而人的夢想,會一日日變化,此莊子所謂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這是後話,先說老烏。老烏來到瑤台,看到了雲湧的水,他喜歡上了雲湧。如此一說,在在透出一個信息,老烏這人,骨子裏,頗有浪漫情懷,這也為老烏日後的遭遇種種,埋下了伏筆。

多年以後,已成為老打工的老烏,對那些初來者,很深情地講述他第一次來到瑤台時的印象,講到那兩株碩大的古榕,講到傍晚時分落在榕樹上的鳥,講到雲湧的水。老烏會陷入懷舊的情緒中,用了另外的一種語調,說:“那時的雲湧可真綠,那種綠,是說不出來的。”依然是在多年後,老烏結識了租住在瑤台的畫家劉澤,才明白,從前雲湧的水是石綠色的。那時,老烏對劉澤講過去的雲湧,卻形容不出水的顏色,就在劉澤的畫冊上找,一下子就找到了。老烏指著畫上的一些小苔點,說:“就是這個色,那時的雲湧,就是這個顏色,錯不了!”“石綠色。”“這顏色叫石綠?”老烏記住了石綠色。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種顏色了,就像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這些年來,他在瑤台認識的那些人,無論是敬他者,鄙薄他者,還是幫過他,傷過他者,他都記著人家的好。這樣說,您也許會說,老烏這人莫非沒心沒肺?是否沒心沒肺,您請繼續往下看。

故事開始的四年前,也就是公元一九八八年,幹支紀年戊辰,龍司是歲。算命的說老烏此年可立業。那一年,南方有家工廠,到老烏的家鄉調弦鎮招工,招走的全部是十七、八歲的女子。村裏於是有人謠傳,說那招工是騙局,那些女子被騙後,將賣給人家當老婆。嚇得好些報了名的臨時放棄,以至於許多年後,她們想起來還後悔不已:第一批出來打工的,許多人後來都混得風生水起。比如老烏的鄰居李美華,多年以後,已然是成功的企業家;又比如老烏的同鄉李小翠,和老烏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出來打工後,邊打工邊自考,現在是個大律師……如此之類的典範,不勝枚舉。對於她們的成功,後來者說:“也不是她們有什本事,那年頭,遍地都是機遇,走**都踢到狗頭金。”又說:“那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隻要你有膽,就能發財,後來一切都走上正軌,發財就難了。”老烏聽到此類說法,隻是笑笑。俗語雲,萬事開頭難。越是早出來,創業越發艱苦,機遇多,挑戰也大。當然,這些,依然是後話。那些招走的姑娘,開始陸續往家寄錢。一百、二百。其時,村裏尚裝有高音喇叭,匯款單到村部,高音喇叭裏就會嗚哩哇啦:“某某某,某某某,到村部,有你的匯款單。”被叫上名字的,一**上,當真是春風得意,步子變得輕而快,嗓門變得高且大,逢人是大嘴未啟笑先聞了。沒辦法,在當時,一百、二百的匯款,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那會兒,縣城國營廠的工人,一個月才掙幾十塊,老烏的鄰居有個能人,花錢走後門,托人找關係,求爺爺告奶奶,鑽窟眼打洞,好容易把閨女送進縣棉紡廠當擋車工,一個月掙六十塊。此女回到家裏,穿健美褲,燙爆炸頭,描眉毛,塗口紅,得瑟得不行,連說話腔調都變成了城裏腔,那一份自得與榮耀,曾經讓多少人羨慕,隻恨自己的父母沒有這通天的能耐。如今,人家不送一分禮,就進廠當工人,一月能掙一、二百,就把那進縣棉紡廠的氣勢給壓下去了。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女子,紛紛寄回她們在外麵的照片,穿統一工衣,戴廠牌,洋氣得很。然而沒過多久,村裏又有謠傳,說:“有什麽好得意的呢?女兒在外麵賣呢。兩條腿一叉,就有錢進來,掙錢可不容易麽。”傳這話的人言之鑿鑿:“一個姑娘家家,一沒手藝二沒文化,憑什麽掙這麽多?”第二年,再有招工的車開到,終有一些父母,把女兒們擋在家裏。那年還招男工,老烏初中畢業後,念過兩年高中,他的成績不錯,後來聽說,像他這樣的,就算是考上大學,也沒有大學會錄取他,老烏也去打聽了,還真有這樣的說法,這才冷了上學的心,回到村裏老老實實當農民。聽說招工,他的心,早就活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