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咳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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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區吹來了第一陣秋風,街邊的樹木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抖落了一身的黃葉。秋風吹過第三陣,樹木們都光抖得隻餘下光禿禿的樹枝在晚風裏發出哀鳴,窄逼的小街一夜間顯得空落落的,地上鋪了一層金黃的葉子,一陣風來,落葉又蝶一樣飛起,在秋風中寂寞地舞。天氣說涼就涼,而銀珠的咳嗽也隨著秋風一起來到,在這個秋天,銀珠也像街邊的樹木一樣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抖成了一把幹瘦的骨頭。這一次銀珠的咳嗽來得很猛,每一次咳嗽仿佛都要用盡她所有的力氣才能咳出來,連聽的人都覺得牽心扯肺。
清晨,玻璃被銀珠的咳嗽從夢中驚醒,在銀珠艱難的咳嗽聲中,盲女玻璃再一次聞到了淡淡的血腥。玻璃說:媽媽,您怎麽啦?您咳血了嗎?
沒有,孩子,你瞎想什麽呢。銀珠摟過玻璃,將臉貼在玻璃的額頭上,銀珠的臉滾燙得像燒紅的鐵。
可是我知道的,媽媽,您咳血了,您要去看醫生。
銀珠將玻璃摟在了懷裏。銀珠說,媽沒事,媽這是老毛病了。銀珠這樣說時,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玻璃這一次聞到了更為濃烈的血腥味,血腥味在紙貨鋪裏彌漫,玻璃仿佛又聞到了馬有貴死前的氣息,這讓玻璃惴惴不安。
玻璃說:媽媽,您怎麽啦?您是不是會死?您千萬不要死!
玻璃的話讓銀珠有了一些力氣,她感覺一股酸酸的東西像蟲子一樣從鼻腔裏麵往外爬:媽媽不死。媽媽不會死的。銀珠說,我這就去找老中醫,讓老中醫開方子,吃了藥媽媽就會好起來的。
銀珠說著從被窩裏支起了身子,可是身子一動,銀珠感覺到紙貨鋪開始旋轉了起來,無數的星星在她的眼裏飛舞,耳朵裏那隻紡織娘不知疲倦地在唱。銀珠無力地軟了下去。過了好一會,銀珠調整了呼吸,感覺到紙貨鋪不再旋轉了,隻是覺得身子不像是睡在**,而是睡在雲中,感覺人輕飄飄地像在飛,紙貨鋪像一隻船,在水中搖晃,仿佛要把銀珠的五髒六腑都搖晃出來。
媽媽沒有力氣了。銀珠頹然地說。
媽媽,我去幫您請老中醫。
銀珠說:你去請老中醫?你知道路嗎?
玻璃說:媽媽,您可以對我說清楚。
銀珠看著玻璃,銀珠在這一瞬間發現了玻璃已長大了很多。銀珠說,好吧,你自己穿好衣服去吧。出了門朝右手拐,然後你一直朝前走,在路上不要停留……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也不要……吃陌生人給你的東西,你一定要牢記媽媽的話,你知道嗎。
玻璃說:我知道的,媽媽。
銀珠說:你一直朝前走,這條街沒有別的岔道,你一直直著走,走到第一個彎,你就到了老中醫的門口了。孩子,一路上要小心。
玻璃在這個清晨走出了紙貨鋪,玻璃走到大門口時,銀珠又交代了一聲,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吃別人給你的東西,小心一點。玻璃說:媽媽,我知道了,您在家裏等著我。
玻璃在這個清晨,朝老中醫的家住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老中醫就住在她的前方。這條街是一條直街,盲女玻璃根本就用不著擔心走岔路。玻璃的身影漂浮在清冷的三十一區,就像當初她進入三十一區一樣。隻是她這一次是為了救媽媽,她走得很快。奶奶,母親,還有那個很少回家的父親,這些都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這些事情,隻是會在偶爾的一個瞬間,在玻璃的心頭閃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碎片。現在玻璃的心裏隻有銀珠,她的耳朵裏回響著銀珠牽腸掛肚的咳嗽。她隻是想著快點快點再快點。
玻璃走到了電影院的門口。玻璃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棉花糖,還有老院工,樹皮,古怪的氣息,濕漉漉的空氣……這些東西像閃電一樣,在玻璃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玻璃在電影院的門口站了一會兒。她在回想自己什麽時候是到過這裏的,可是她回憶不起來了。似曾相識的氣息讓玻璃本能的感到了一種警覺,她小心地朝前走著。媽媽說過,老中醫的家就住在這條巷子的盡頭,你直走,走到要轉彎的時候,你就到了老中醫的家了。玻璃繼續朝前走,可是她感覺到了一雙眼睛盯在她的身後,像一條打了一個活扣的麻繩。盲女玻璃的心頭再一次浮現了麻繩,她感覺到了麻繩的陰險。
老院工在這個清晨再一次看見了走在晨風中的玻璃,玻璃瘦小的身影在三十一區的晨光裏走得慌亂不堪,老院工的目光像一個怨毒的詛咒,在玻璃的背影上糾纏不清。對於這古怪的小女孩,老院工的內心充滿著憤怒與恐懼。按照馬有貴生前的說法,這個叫玻璃的女孩子吃下了他的毒藥,可是一百多天過去了,她卻安然無恙,而下毒的馬有貴卻在人人都認為他的病已痊愈時突然暴亡。這一切對於老院工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玻璃在三十一區的存在,像一塊植入老院工心髒的異物,讓老院工寢食難安。可是玻璃一直生活在銀珠的保護之下,他無法接近玻璃,隻有在這種折磨中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老院工昏花的老眼在玻璃的身後鬼鬼祟祟。三十一區的清晨,街道寂寞得像千年古墓。
玻璃這是幹什麽去呢?銀珠怎麽會讓玻璃在這樣的清晨獨自出門?老院工為此深感迷惑。可是現在老院工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於是他像一隻老鼠一樣,遠遠地跟在了玻璃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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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離去之後,躺在**的銀珠眼皮開始莫明的跳了起來。於是銀珠開始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不安。她試圖起床去追回玻璃,她努力地從**坐了起來,腳才挨著地,紙貨鋪又開始旋轉,眼前飛舞著無數黑蝶。銀珠再次無力地躺倒在了**,她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為玻璃祈禱,希望災難不要降臨在多災多難的玻璃頭上:萬能的菩薩啊,銀珠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保佑這個多災多難的孩子吧,如果有什麽災難,您都衝著我來,我願意為她來承擔一切。
銀珠這樣祈禱時,腦子裏就浮現出了玻璃來到三十一區的那個清晨,還有那個夜晚,她從那個陌生的女人手中奪過來玻璃。銀珠想到這裏,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用手帕接住了咳出的血,折疊了起來。她感覺到心裏的血像是大海的潮水一樣,在一浪接著一浪地洶湧澎湃。銀珠感覺到眼前的東西漸漸模糊了起來,她看見一條黑影出現在了房門口。
黑影無聲無息。
銀珠張開嘴想打聲招呼,可是她卻說不出話來了。她感到頭昏沉沉的,裏麵仿佛灌滿了鐵水。黑影走到了她的床前,向她伸過來一隻爪子,銀珠的意識就完全模糊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變得越來越輕,她覺得自己像一隻空袋子一樣一下子被黑影提了起來。
銀珠從虛無中回過神來時,已是這一天的中午。她感覺到床沒有搖晃了,感覺到自己身體又有了重量,於是她睜開了眼,看見了坐在她床邊上的阿采。阿采見銀珠醒了過來,臉上的緊張這才舒展開來:你醒了?你病得不輕。你的身邊沒有一個人照顧怎麽行。
銀珠說:玻璃。我的玻璃。
阿采說:玻璃怎麽啦?
銀珠說:玻璃回來了沒有?
阿采輕描淡寫地說:玻璃到哪裏去了,我來時家裏就隻有你一個。
現在什麽時候了?銀珠問。
什麽時候?中午了,你餓了吧,我來給你做吃的。
銀珠一聽阿采說中午了,忽地就從**坐了起來,可是隨著她坐起來,平靜下來的心血一下子又洶湧了過來。銀珠痛苦地咬著牙,她想支撐著下床,可是她的努力以失敗告終。銀珠張開嘴,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大口地喘了一會兒氣,眼前阿采的形象又開始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霧。
阿采,我求求你,幫我去找找玻璃。她一清早就幫我去請老中醫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阿采的心頭掠過一絲複雜的感覺,他的眼光遊離了一下,安慰銀珠說:沒事的,玻璃這孩子很聰明。
阿采,求求你。幫我去尋找玻璃。我擔心這孩子出了什麽意外。
阿采說:可是銀珠,你現在病得這麽重,身邊怎麽離得了人呢?
銀珠說:我沒事的,阿采。
阿采說:好吧,我去幫你找玻璃,可是你要答應我,病好了之後再不要一個人過了,由我來照顧你和玻璃。
阿采提出了他的條件。阿采知道現在的銀珠別無選取擇,因此阿采的臉上現出了勝利者的微笑。
銀珠閉上了眼,沒有回答阿采。
阿采還站在銀珠的床前,他在等著銀珠的回話。
銀珠緩了好一會,努力點了點頭。阿采的臉上露出了喜色。阿采在銀珠的臉上親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去找回玻璃。
阿采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遠遠地聽到奪奪的腳步聲,銀珠就知道是阿采來了,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可是她的這一顆心還沒有放穩,一下子又懸了起來。阿采帶回來的不是玻璃,而是老中醫。
老中醫?玻璃呢。銀珠急得又從**坐了起來。阿采慌忙過來扶著銀珠躺好,說,我這就去尋玻璃,你先讓老中醫給看看。阿采說著就轉身出了紙貨鋪。
玻璃沒有到您家裏去嗎?銀珠問老中醫。
玻璃?老中醫搖了搖頭,說,把手伸出來。
銀珠無力地躺了下來。老中醫給銀珠把了脈,老中醫臉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靜。
沒事的,隻是肺受了風寒,我開這幾味藥,你吃下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玻璃一清早就去請您了。不知她怎麽樣了?銀珠憂心忡忡。
你就安心靜養吧,三十一區就這麽大一條街,她不會怎麽樣的,也許孩子們貪玩,跑到哪裏去玩去了。老中醫說著開了藥方,說,等一會你讓人到我的藥鋪裏去抓藥吧。老中醫說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轉了回來,說,還是我給你配好藥送過來吧,你看你這樣,等病好了,就和阿采一起過嘛,家裏沒個男人還真是不行的。
在門外的阿采聽到老中醫的這句話,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