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等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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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選擇嫁給馬有貴之前,銀珠其實也考慮過阿采。
阿采是一個化妝師,他工作在楚州人生命的最後一站。楚州鄉下的人死了之後,基本上是用不著阿采的,隻有楚州城裏的人,在他們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步之後,就來到了阿采的麵前,於是阿采開始了他的化妝工作,他要讓這些人在變成一縷輕煙之前,有一個不至於太難看的表情。對於這份工作,阿采一開始是很厭惡的,可是後來他漸漸地喜歡上了這份工作,在楚州,無論這個人生前是多麽的顯赫,在死後都要躺在他的麵前,任憑他的擺布。這讓阿采的心裏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衡。
阿采也經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屬帶到三十一區來,帶進馬有貴的紙貨鋪。阿采的幫襯,使得馬有貴的紙貨鋪生意比其他幾家的都要好。但是誰都知道,阿采的幫襯不是衝著馬有貴,而是衝著銀珠,這是三十一區人人皆知的事實。作為一個年紀比銀珠小了近十歲的男人,他在銀珠還沒有嫁給馬有貴之前就喜歡上了銀珠,在他的眼裏,三十一區隻有銀珠是一個還有著人味的女人,其他的人都像他一天到晚要麵對的那些死人的臉,沒有一點生氣。然而銀珠卻拒絕了阿采,走進了馬有貴的生活。他和銀珠之間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銀珠說:我不能嫁給你,你比我小這麽多,你可以找一個很好的女人。
阿采說:你就是最好的女人,其他的女子都是死屍,我不想上班麵對死屍,回到家裏還麵對死屍。
銀珠說:我克夫。
阿采說:那是狗屁話,我不相信。我一天到晚和死人打交道,怎麽從來沒有見過鬼。那是迷信。
銀珠無話可說,可是銀珠還是選擇了馬有貴。
銀珠的選擇一度讓阿采很是消沉,他甚至於整天借酒消愁。阿采相信,其實銀珠是喜歡他的,銀珠沒有理由在他和那個雞胸的馬有貴之間選擇馬有貴,那麽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工作銀珠無法接受。雖說三十一區的人大都是靠死人活著,可是隻有他阿采,每天都要在死人的臉上摸來摸去。
你是嫌我的工作不好?
阿采也這樣問過銀珠,那時銀珠已是馬有貴的人了,可是阿采想要一個答案。
不是。銀珠這樣回答了他。
那究竟是為什麽?
銀珠還是那一句話,我不配。
嫁給了馬有貴的銀珠總覺得她欠了阿采一個很大的情,於是銀珠開始張羅著給阿采找一個女人,無論什麽樣的女人,阿采都不動心。
可是我已經是馬有貴的人了。銀珠說。
我可以等。阿采這樣回答銀珠。後來的日子,阿采漸漸地從陰鬱中走了出來,他是三十一區少有的臉上能盛開笑的人。他經常把一些死者的家屬引到銀珠的紙貨鋪,其實他隻是想多一個親近銀珠的機會。也隻有帶來了顧客的時候,馬有貴才會強忍著心頭的不快,讓阿采那一雙鉤子一樣的眼珠在銀珠的胸脯上掛來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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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采和三十一區的其他人一樣,在失望中度過了這個春天。他們並沒有如願地在某個清晨聽到馬有貴死去的消息,這讓阿采漸漸地失去了應有的耐心。馬有貴也明顯感覺到了三十一區人對他的不滿,於是他看見三十一區的街坊們時,總是堆起了一臉的笑,他的笑是那麽的難看,可是馬有貴還是逢人便堆起了笑說:真是對不起啊,真是不好意思。
馬有貴這樣說時,其實內心**漾的是無邊的得意,潛台詞是明顯的:我沒有死,我死不了啦!
可是馬有貴的這種得意在阿采看來,就是一種示威,一種顯擺。
馬有貴是有一些顯擺的意思,特別是在阿采的麵前。可是他一回到紙貨鋪,一看到盲女玻璃,他的心情就壞了起來,就像下了一場漫長的梅雨,他的內心長滿了憂鬱的黴菌。玻璃吃下毒藥之後不但沒有死,反倒開始茁壯成長了起來,像三月間的豆苗,長得呼啦啦響。玻璃在銀珠的精心嗬護下,身體在迅速地長高長胖,玻璃的臉色也不再是那種近乎於透明的蒼白,在白裏泛出了桃花一樣的紅。
你給我的是什麽鬼藥?馬有貴趁人不備偷偷約會了老院工,他對老院工的毒藥深為不滿。
你這哪裏是毒藥,這分明是補藥。你看玻璃自從吃下了你的毒藥之後,越長越結實了,臉色紅得像桃花。
我的毒藥肯定沒有問題,我懷疑那鬼丫頭根本就沒有吃。老院工盯著馬有貴說出了他的擔心。
可是她說她吃了。馬有貴說。
她說吃了就吃了啊?你看見她吃了嗎?老院工不屑地說。
老院工的話像一陣穿堂風一樣,從馬有貴的前胸直穿後背,馬有貴感覺背上的毫毛日地豎了起來,在穿堂風的作用下微微顫抖。馬有貴覺得腿軟得厲害,仿佛誰抽了他的筋一樣,馬有貴不知道是怎麽回到紙貨鋪的。回到紙貨鋪的路上,馬有貴看見街邊的垃圾堆上圍了一圈人,馬有貴擠了過去,說,什麽事呀,這麽熱鬧?
怪事,怪事。說這話的是阿采。
馬有貴說,又沒有問你。
阿采說,我又沒有回答你。
馬有貴看見了垃圾堆上堆了幾隻死貓。
怎麽回事?馬有貴問。
阿采說,怪事,這些貓都跑到這裏自殺了。它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麽都自殺了?阿采話中有話地說,不像有些人,該死的卻總是不死,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讓人看了心裏煩。阿采的話在圍觀的人群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於是眾人的目光齊齊地向馬有貴刷來,目光中擠滿了不屑一顧。甚至於有人開始吐起了口水,他們邊朝死貓吐口水邊發出不屑的詛咒:連貓都知道自殺……你說什麽呢?你是在渴望我早點死,可是我偏偏就不死。對於玻璃久久不死,馬有貴本就窩了一肚子的火,現在又被阿采等人陰陽怪氣的羞辱,就好比在火上澆油,一貫老實的馬有貴也憤怒了。這一發怒,他就感覺到心裏的熱血想噴薄而出。
吹什麽牛呢?阿采說,不過你死了我會給你好好的整理一下遺容的,讓你不至於太難看到陰間去報到。
馬有貴還想和阿采鬥鬥嘴,可是心潮起伏的馬有貴感覺到了胸口一陣的難受,仿佛縫合的傷口被生生撕裂了一樣,馬有貴於是將這口惡氣強忍了下來,匆匆回到了紙貨鋪。馬有貴在回到紙貨鋪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裏慌得不行,那被馬踢傷過的胸口裏麵,心血像海潮一樣在朝岸邊湧過來。馬有貴在紙貨鋪裏沒有看見銀珠。他於是問玻璃銀珠去了什麽地方。玻璃回答說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馬有貴於是一把握住了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胳膊在他的手中是那麽的軟弱:你說,你到底有沒有偷吃我枕頭下麵的藥。
什麽藥?玻璃尖叫了起來。玻璃感覺馬有貴的手像一把鉗子,她的手快被這把鉗子鉗碎了。
我放在枕頭下的藥,你不是說你偷吃了的嗎?馬有貴並沒有鬆開他的手,而是又加了一把勁。
玻璃又尖叫了一聲。玻璃說,什麽藥,我根本就沒有偷吃你的什麽藥。
你說什麽?馬有貴的手一鬆,感覺一片無邊的黑暗朝他蓋了過來,馬有貴在確定玻璃隻是為了安慰她而撒了一個謊,事實上玻璃根本就沒有吃下他的毒藥之後,胸中那股洶湧的潮水終於控製不住了。馬有貴狂叫了一聲,噴了一口血,猩紅的血箭一樣直飛了出去,打在了一匹剛糊好的白紙馬的身上,在白紙馬的身上開起了片片桃花。馬有貴的生命在這一瞬間走到了盡頭,他在吐出了一口血柱之後,像一截朽木一樣,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響聲。紙貨鋪裏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玻璃的身上濺滿了血點,她呆呆地立在那裏,像一尊瓷器。
阿采走進紙貨鋪時,首先看見了一身血跡的玻璃,接著又發現了倒在地上的馬有貴。每天和死人打交道的阿采,並沒有大呼小叫,他先是上前用手指在馬有貴的鼻子前探了探,確定了馬有貴這一次已真正的死亡,阿采直起了腰,臉上露出了一種複雜的表情。盼望了多年的事情,現在終於如願了。馬有貴的死讓阿采的心頭掠過了一陣狂喜。可是這份狂喜隻是像一陣風一樣刮過他的心頭,而另一種不祥的感覺卻像霧一樣地聚攏起來。
馬有貴啊馬有貴……阿采長歎了一聲。他的心情隻能用百感交集來形容了。
馬有貴終於死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三十一區。
紙貨鋪的門口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三十一區的人在聽到馬有貴死去的消息之後,他們無一例外地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騙人吧,剛才還看見馬有貴在街上看死貓來著。
是啊,還和阿采吵了幾句呢。
怎麽這麽快就死了?……真死了?又和上次一樣吧。
還是去看看。
於是他們就朝紙貨鋪走去,遠遠看見紙貨鋪門口已圍了不少人,於是開始了小跑。當他們看見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馬有貴時,他們都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馬有貴終於死去,意味著他們再也不用每天為馬有貴還不死操心費神了。他們都感覺到空氣一下子輕鬆了起來。於是喜色開始往臉上爬,然而他們又不能把這種喜悅表現在臉上,這是三十一區的道德所不能容忍的事情,對於街坊的死去,他們必須要表現出痛苦和惋惜,心內的喜悅和表麵的悲傷,在他們的臉上扭曲出古怪的表情,他們聚集在紙貨鋪的門**頭接耳,他們的聲音像一群馬蜂一樣嗡嗡亂響,他們像被剪斷了舌頭一樣吐字含混不清。
怎麽就……五十多歲……好人啊……妖精……克……睡個好覺……玻璃聽著他們含混不清的吐字,她感到了一陣寒冷,其時已是夏天了,可是盲女玻璃突然嘴唇青烏,感到了一種無邊的寒冷。她聽見三十一區的人似乎在議論著們她的未來:可憐了銀珠,帶著一個盲女孩,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喲!
對於馬有貴的突然死去,銀珠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傷悲。把馬有貴送進了火葬場,銀珠在經曆了幾天的調整之後,又開始坐在紙貨鋪的門口糊起了紙貨。馬有貴的死去,卻在玻璃的心裏投下了很深的陰影。玻璃於是明白了,奶奶所說的去三十一區,然後變成一股煙,其實是死亡。玻璃再一次加深了對死亡的認識,可是玻璃並不恐懼死亡。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裏,玻璃的生命裏總是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血腥。馬有貴死時噴到她身上的血,和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像一個詛咒一樣種在了盲女玻璃的夢境裏,一直到那個大雪飄飛的夜晚,她都沒能從這個咒語裏擺脫出來。
馬有貴死去之後,玻璃開始感到一種無邊的寂寞與孤獨。這個她曾經叫過爸爸的人,在她的記憶中最後都變成了淡淡的血腥,這是玻璃對馬有貴的全部記憶,而其他的一切,都在這血腥所掩蓋下遺失在玻璃的記憶中。
玻璃的孤獨來自於銀珠的沉默。自從馬有貴死後,銀珠變得憂心忡忡沉默寡言,她經常一連幾天都不開口說一句話。而玻璃能聽到的,是銀珠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突然從心底裏發出的一聲沉重的歎息。銀珠的歎息喚醒了玻璃關於她的生母的回憶,她隱約的回憶起來,她從前的媽媽,也是愛在長時間地發呆之後發出這樣的長歎,玻璃聽懂了銀珠那一聲長歎裏的無限心事。每當這時,玻璃就會走過去,偎在銀珠的懷裏,一句話也不說,像一個小可憐。銀珠於是就抱著玻璃,銀珠的眼裏開始白霧彌漫。母女倆有時就這樣長時間的抱著,如果不是銀珠不時地發出幾聲咳嗽,人們真的會把她們當成一尊雕像。
轉眼馬有貴滿了五七,銀珠和玻璃母女倆一起為馬有貴糊了一整套紙貨,紙轎紙馬,紙房子,房子裏各種家具應有盡有。銀珠和玻璃糊得很用心也很精美,在夜晚和馬有貴的靈牌一起焚燒了。空氣中飄揚著燒紙的焦糊味。一陣風吹來,紙片在風中亂舞。銀珠又給馬有貴燒了足夠用的紙錢。母女倆守著那一堆殘餘的灰燼,默默地坐到深夜。一隻貓默默地目睹了這一切,在阿采來到之後,悄然地起身離去,沒有人注意到貓寂寞的身影。
阿采說:回家去吧,起風了,小心著涼。
銀珠說:你不用管我們,讓我們坐坐吧。
阿采說:你這樣傷悲,對孩子也不好。孩子還小……阿采的這句話起了作用。銀珠於是牽著玻璃回了紙貨鋪。
阿采經常幫紙貨鋪拉來一些生意,沒事了阿采也會來幫助銀珠母子倆做一些雜事。三十一區的人都看出來了,阿采是想和銀珠結婚。有人就說:阿采這小子是不怕死的。
而馬上有人反駁:死也比打光棍強。阿采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
也是,就不知銀珠怎麽想。
怎麽想?還能怎麽想?女人少了男人怎麽活。特別是銀珠這樣的女人,她是少不了男人的。再說了,她還帶著一個盲女孩呢。於是三十一區的人們又有了新的等待。人們都在等著看阿采和銀珠什麽時候合為一家,然後等著看阿采怎樣被銀珠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