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紙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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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玻璃趴在紙貨鋪老板馬有貴的背上。馬有貴的背像一把刀。盲女玻璃伏在他的背上,感到渾身不舒服,簡直是在受罪。馬有貴的步子走得極快,他的馱背上下顛簸,盲女玻璃感覺自己正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在崎嶇的山路上狂奔,她的身子被高高地拋起再落下,每次拋起和落下的過程中,她都要接受一次刀割般的痛。夢中的那匹紙變的白馬,隨著馬有貴的身子上下起伏,早已在玻璃的腦海裏變成了一團散亂的虛光。

玻璃想讓馬有貴將她放下來,可是馬有貴並不理會玻璃的請求,馬有貴把他心中的怨憤都發泄到了一路狂奔上。此刻的馬有貴神色可怖。

他們遇上了麻臉女人,麻臉女人問馬有貴:馬有貴,馬有貴,你這是幹什麽呢?孩子病啦?

馬有貴說,帶孩子去玩呢。孩子想騎馬。

麻臉女人在失望之餘提醒了馬有貴:你臉色不好,很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孩子病了你背她上醫院呢。

馬有貴於是意識到了他的臉色不好,馬有貴努力讓自己的臉上堆滿了虛假的幸福。這種虛假的幸福果然蒙蔽了街坊們的眼睛。馬有貴放慢了腳步,他做出一種很幸福很陶醉的樣子,背著玻璃朝郊外走去。馬有貴一路上不停地和熟人打著招呼,看見了熟人甚至停下來主動地和人搭話:你好啊雞大嬸。

你好,馬有貴,你這是幹什麽去呢?一臉的幸福。

帶孩子去騎馬,孩子想騎馬,我雖說是後爹,那也應該有個做爹的樣子嘛。

這就是那個撿來的孩子啊,真俊。

你好啊,劉大爺。

哦,哦,你是?

大爺不認識我啦,我是紙貨鋪的……

哦,想起來啦。這孩子就是?

是的大爺,孩子想去騎馬,孩子沒有騎過馬,我說馬有什麽好騎的呢,再說孩子的眼又……不安全,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可是孩子非要騎馬。這些天生意反正不好,有孩子她媽照看著就成,我就說啊,趁著這天氣好啊,那就帶孩子出來透透氣。

好人啊~~~~~

玻璃這一路上不停地聽見人們在發出這樣的感歎。有誇她長得俊的,當然就免不了為了她的盲眼而歎息,更多的是為馬有貴而感歎:你看人家馬有貴,這麽大年紀了……駝著個背……還背著這孩子呢……這孩子是撿來的……一個瞎子……比親爹還要親……眾人的感歎像一條河,河水洶湧。玻璃感覺她像一片漂在河水上的枯葉。她無法主宰自己被河水淹沒的命運。在洶湧的河水麵前,她是那麽的無能為力。

漸漸地,那些嘰嘰咕咕的聲音就遠去了。玻璃聞到了春天的味道,萋萋芳草的味道。綠色的氣息讓玻璃暫時忘卻了馬有貴身上散發出來的危險。玻璃聽見了一隻青蛙的叫聲,然後很多的青蛙都跟著叫。玻璃聽見了一隻紡織娘在唱歌,草叢裏的螞蟻也在唱歌。

玻璃知道這是到了郊外了。

郊外真安靜。

郊外有一條河。玻璃多次聽銀珠說起過這條名叫楚水的河。玻璃在銀珠的描述中知道了這條名叫楚水的河流現在閃動著綠綢子一樣的波光。春天的氣息,安寧的像銀珠溫暖的胸膛。玻璃喜歡銀珠的胸膛,晚上像一隻小貓一樣偎在銀珠媽媽的懷裏時,玻璃感覺媽媽的懷抱就是世界上最安寧的地方。玻璃喜歡春天的氣息,春天的氣息有著媽媽的懷抱一樣的安寧。玻璃於是完全忘卻了危險的存在。

馬有貴將玻璃從背上放了下來。馬有貴說,你就在這裏玩,不要跑遠了,我去租一匹馬過來。馬有貴說完就走了。

玻璃的心安靜了下來。她慢慢地走到了楚水邊。她感覺到了河水的綠,那種比綢子還要軟的綠。玻璃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笑,像一片嫩嫩的柳芽悄然張開了葉片,在春風中,那麽的柔弱,那麽的嬌嫩。玻璃的影子照在水裏,玻璃看不到她的影子,玻璃將手伸到了河水裏,河水冰涼,她的影子開始變得散亂。玻璃的手在水中慢慢地劃動,春水像小魚一樣咬著她的手指,玻璃的眼前開始有了一些幻影在晃動,一閃一閃。那是波光嗎?玻璃感覺到春天的氣息在一晃一晃。

孩子,下來吧。

玻璃聽見了有人在和她說話。

誰?你是誰?

可是沒有人回答玻璃。玻璃聽得真真切切,這聲音是從水底下傳上來的。

玻璃將手從水中收了回來,她嚇得後退了幾步。她跌倒在了青草地上。

遠遠的地方,有孩子們的笑聲。玻璃知道她現在是在遠離人群的地方。馬有貴去租馬了,還沒有回來。玻璃感到有一些害怕。可是玻璃靜靜地聽了一會,那聲音再也沒有出現,她也沒有聽到有人的呼吸聲。玻璃覺得很奇怪,那個聲音怎麽會從水裏傳來呢?那麽水裏也住著人嗎?玻璃再一次將手伸進了水裏。一群魚遊了過來,輕輕地碰了一下玻璃的手指,玻璃伸手一抓,魚群在水麵濺起了一片浪花,遊開了。玻璃聽見一個很遙遠的聲音說,孩子,朝前走吧。這裏有魚,你朝前再走一步就能抓到這些魚了。

玻璃正要朝前走,她聽見了有人在叫:哎,那是誰家的孩子,不要在水邊玩。

接著玻璃聽見了馬蹄聲。馬打著響鼻。還有馬有貴長長的喘息聲。

這是你的孩子嗎?

是的是的。

你是孩子的爺爺?

……

這裏危險你不知道嗎?不要讓孩子玩水你不知道嗎?

馬有貴說,我去租馬了……

馬有貴的臉上凝著一層寒霜,他的臉因此變得像凍茄子一樣。

盲女玻璃看不見他臉上的寒霜,盲女玻璃在這個春風**漾的日子裏,感受到了一陣料峭的春寒。盲女玻璃突然沒有再玩的心情,我要回家。盲女玻璃說。我不喜歡春天。她突然覺得這春天萋萋的氣息中隱藏著一個陰謀,就像那水裏傳來的聲音,那是**的聲音,那聲音讓玻璃再一次感覺到了棉花糖的氣息,於是玻璃不可遏止地想起了老院工的那間陰冷潮濕的房子,玻璃在這個春天感受到了來自於馬有貴身上的危險氣息。

玻璃你看,多麽漂亮的白馬。

玻璃說,我看不見。你明知道我看不見,你還要我看。我不騎馬了,我不喜歡這匹馬,這不是我夢中的白馬,我要回家。

馬有貴現在不用再對著街坊們來假裝什麽了。馬有貴的臉於是也拉得和那匹馬的臉一樣長。馬有貴說,你怎麽能這樣呢,這麽遠來了又要回去,我花錢租來的馬你又不騎,你這孩子,你是怎麽啦?

玻璃說,我不喜歡這匹馬,這不是白馬。

這明明就是一匹白馬嘛!馬有貴這樣說時,顯得底氣不足,心裏發虛。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孩子是否真是一個瞎子,這孩子的心比有眼的人還明亮。馬有貴硬著頭皮說,怎麽不是白馬了怎麽不是白馬了。你看多漂亮的白馬。馬有貴不知道,是他的那句“你看”再一次傷害了玻璃。

你知道我看不見。玻璃說。

玻璃站在春風裏,春風吹動著她那微黃的頭發,玻璃的頭發在風中飄揚著無以言表的傷痛與無助。玻璃的臉在春風裏,也被染上了綠色。玻璃像一根在春風中飄拂的楊柳,這使得玻璃看上去顯得是那麽的無辜。這一刻,馬有貴幾乎要放棄他的努力了。馬有貴盯著玻璃發了一會兒愣。可是馬有貴在這時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話,想起自從這個盲女孩來到紙貨鋪之後,他和銀珠平靜幸福的生活就被打破了,現在銀珠的心中隻有這個盲女孩,銀珠現在甚至對於夫妻床弟間的事情也失去了應有的興趣。還有銀珠的病。想到這一切的時候,馬有貴動搖了一下的心又堅硬了起來。

馬有貴將玻璃抱上了馬。他現在不容玻璃再同意或者說不同意了,一切都按他的計劃行事。他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將計劃的全過程在心裏演練過很多遍了:帶玻璃到郊外,租一匹馬,帶玻璃走到沒人的地方,然後用手中的錐子紮一下馬屁股。受驚的馬於是開始狂奔,玻璃弱小的身子像一片樹葉一樣被高高地拋了起來,然後墜入楚水中。玻璃在水裏上下沉浮,他站在岸邊裝模作樣地叫喊救命。沒有人來救玻璃,於是玻璃被楚水漸漸地淹沒……馬有貴在前麵牽著馬慢慢走著。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還有人在騎馬狂奔。馬有貴在心裏把剛才的這一幕又上演了一遍,他的嘴角泛起了一個陰謀得逞的笑。他現在要選一個合適的地方,不能靠其他的遊人太遠,太遠了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呼救,當然也不能靠得太近,太近了不排除有人來救起玻璃。還有河水,也要選到水流急一點的地方再錐馬。

馬有貴想到這裏時,已不僅僅是臉上泛起笑容,他禁不住嘿嘿笑出了聲。

在馬有貴想這些時,盲女玻璃發覺了馬有貴的不對勁。馬有貴突然的沉默,讓玻璃感覺到馬有貴在想心事。盲女玻璃感覺到寒氣越來越重,陰險的氣息在春風中飄遊。接著玻璃聽見了馬有貴不自覺地發出的嘿嘿的笑聲。馬有貴的笑聲像一陣涼風,從玻璃的脊背上吹過,玻璃打了一個顫,她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

可是一切已經晚了,馬有貴在這時已摸出了錐子,朝馬屁股上狠狠地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