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棉花,我與繪畫

第一部,快樂及過去

我的名字叫做棉花,是爸爸給我取的。我本人對這個名字沒有太大的印象,僅僅是把它機械地寫到作業本封麵上而已,隻是我經常會因為這個奇怪的名字而被同學嘲笑,不過我已經慢慢習慣了,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我現在是一名高中生,比起五六年前的小學時期,我並沒有覺得我進步了多少,相反,我還覺得我退步了。不知不覺,我似乎被周圍的環境徹底同化了,我不再像小學一樣因為我可愛的名字感到自豪,受同學對我名字嘲笑的影響,我開始厭惡我的名字。不管是學校裏的老師還是學生,都很尊敬爸爸,他是位畫家,他還贈送了學校一幅他所說的“自己迄今為止最完美”的油畫。我不知道為什麽作為他的兒子,盡管老師對我認真負責,可我總是得不到同學們最起碼的尊重。上課時候的教室,或者考試時候的教室,是我的一塊理想淨土,我聽不到那此起彼伏的“棉花”叫喊聲。我承認,雖然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同學們沒有惡意,但是我聽到他們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喊出我名字時,我就會有一種特別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就跟上課睡覺被老師當著同學的麵罰站所體會到的感覺一樣,你是知道這種感覺不好受的。

或許我不了解爸爸,但是我至少比其他人(也許要除去媽媽)更了解他,我常常在家中的畫室門前默默注視他很久,我明白,隻有在他畫畫的時候他才會對周圍細微的變化不作理睬。爸爸還是位大學教授,但是他從不去那個聘用他的大學講課;他會定期寫一些關於繪畫的文章,然後投給這裏據說最有權威的學術雜誌《繪畫藝術報告》,那家雜誌社總會采用他的文章。我看過爸爸的畫,我對其中一幅油畫印象很深,那幅畫上有一條灰暗、筆直的水泥路,旁邊立著的全是一些像是被灰塵侵襲過的高樓,天空也是黑黑的,仔細看它,才會發現那些黑壓壓的雲裏還是透出了一絲落日的橘紅。現在,每當我翻開報紙,隻要爸爸在繪畫領域有所行動,都會看到關於他的新聞,我看到一些專家總是用“頂級的”、“完美無缺的”、“史無前例的”等詞語來形容爸爸和他的畫作,我不知道爸爸看到這些詞語後感覺是什麽樣的,但是我確信我自己是很開心的。後來,也就是我開始學習繪畫後,最開始還不覺得,但是時間一久,我卻感到我越來越累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對繪畫的興趣依舊,為什麽我會感到越來越累?

跟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偉大的、有一番作為的大人物一樣,在得到社會普遍認可之前,爸爸活得很辛苦,他甚至不能保證自己每天能吃上飯。爸爸給我講過他的故事,是在我執著畫筆在畫板前作畫的時候講的,於是,那次我沒能在規定的時間裏畫完畫,為此我被罰少吃一頓飯,爸爸給出的理由是“體驗當初他所經曆的磨難”。爸爸最開始是研究繪畫理論的,那時候他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文章所得的稿費,爸爸敲打著我的畫板情緒激昂地說:“在《繪畫藝術報告》上發表文章,我那時根本沒敢想過,那也是我的夢想。我每次翻那本雜誌,都是帶著一種崇敬翻的。”那時候他常常給發行量隻有幾百份的報紙投稿,那裏的編輯要求低,也不看重作者的名氣,盡管如此,那些瀕臨倒閉的報社還是經常退回爸爸的稿子,他們說爸爸關於繪畫的想法“不著邊際”、“太個人化”,還批評了爸爸的文字表達實在太差,讓他們感到不知所雲。“我從沒認為我學的那些理論沒有用處!”爸爸說。他還說,他是因為他仍然有零星的文章刊登出來才有了這一觀念,看到一篇文章被工整地印刷在雜誌薄薄的一頁紙上時,他心中就會燃起繼續下去的火焰。

盡管爸爸不承認,但聽到爸爸講的他的故事後,我就覺得他一生的轉折點是他與一位女孩的邂逅。這位女孩,後來成為了我的媽媽,當初她給了爸爸很多幫助,而且還不嫌棄他的貧窮。媽媽的家境很好,因為我的外祖父是一家小有名氣的雜誌社的社長,這家雜誌社幾乎每次都采用爸爸的文章,也正因為爸爸所寫的被大多數人否認的文章,爸爸和媽媽最終走到了一起。結婚後不久,爸爸抓住了跟外祖父一起去土耳其進行文化交流的機會,得以出國開拓他常常說的“繪畫視野”。在土耳其,外祖父和交流團的其他人員都待在安卡拉,然而在舉行交流儀式的時候,外祖父卻發現爸爸不見了,於是他著急了起來,這一幕,我現在可以準確地想象出來,因為我看過那時外祖父與文化局官員的合影,布滿褶皺的照片上,外祖父眉頭緊鎖,稀疏的頭發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西裝上有一顆扣子也扣錯了,這與旁邊笑容可掬、光鮮亮麗的文化局官員形成鮮明對比。

爸爸是去了棉花堡,在和外祖父會合後,不管外祖父是多麽嚴厲地嗬斥他、批評他,他始終不願低下頭認個錯,因為他覺得外祖父誤會了他。外祖父一直說他“因為個人的利益,無視集體的存在”,這個所謂的“個人的利益”其實指的是泡溫泉,外祖父一直認為爸爸去棉花堡是為了泡溫泉。爸爸對我說,我的外祖父實在是太荒謬了,事實上,在棉花堡,他才真正意識到繪畫的實踐是多麽重要,世間的美——在他眼中,以棉花堡的美為典型,才是繪畫的存在理由。他專門花了一整天時間去看棉花堡的像是被純淨的大海洗過的藍天,去看那兒的孤單地掠過空****的天空,並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藍色尾雲的大鳥(他說他不是生物學家,所以不知道那是什麽種類的鳥),去看盛著泛藍的溫泉的像是一團團棉花的白石池,去看路邊孤單的頂著翠綠長條狀葉子的高樹,還去看被愜意的風吹得嘩啦啦叫的色彩繽紛的嬌小花草。接著爸爸笑了起來,於是我立刻放下畫筆,仔細檢查我的畫上又出了什麽低級問題。他很快便覺察到了我對他笑聲的恐懼,於是他緩緩地對我解釋說,他其實是在笑他自己,他在笑他當初的無知。他把我重新握住畫筆的右手拉住,像牽一條小狗一樣把我拉到灑滿陽光的客廳,讓我坐到棕色沙發上,然後就用外祖父給我講《一千零一夜》的語氣給我講他接下來在棉花堡的所見所聞,爸爸在我腦中留下的嚴肅印象頓時煙消雲散,我覺得這場景可笑極了。

爸爸在公共汽車上第一次見到棉花堡時,他不禁覺得自豪和心滿意足,因為其他的旅客都還在全神貫注地盯著掛在汽車左上方的正在放著本土電影的電視機,他比這笨重的汽車裏的其他所有人都先看到棉花堡。下車後,他看到在陽光映照下的小石子瀝青路麵泛著刺眼的亮光,覺得這與馬路兩旁鱗次櫛比的磚紅色小房子,西方古典式(像白宮那樣)的長型建築,許多發舊建築的牆麵上伸出來的一塊呈長方形的寫滿土耳其語的霓虹燈招牌,第二層的窗戶凸出來並鑲著眼花繚亂的威尼斯色彩的兩層樓房,等等,相處得十分和諧。後來,爸爸才徹底弄清楚,這些樣式不一、令人著迷的建築竟然全都是旅館或者酒店;一下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的站在路旁的那些陌生人就都圍到了爸爸身邊,嘴裏不間斷地說著土耳其語,不時激動地用手在空中揮舞,甚至還把爸爸扯來扯去,他們人數眾多,爸爸已經看不到一般位於人腦袋上方的翠綠樹葉了。他們是各個旅館或者酒店的工作人員,專門負責招攬旅客,他們有著極其龐大的數量,這讓爸爸覺得他突發奇想來棉花堡的選擇是正確的。

爸爸突然用語重心長的語氣對我說,那幾天他過得很愉快,並且懂得了很多自己原來不懂的東西,盡管外祖父嚴厲地批評了他。這讓我很不習慣。我知道他討厭人群,但是他立馬就否認了我的說法,他說,“討厭”這種情感需要看具體情況,他喜歡那些狂熱的招攬旅客的工作人員。他確實是以一種講故事的心態來講述他的經曆的,沒了他幹其他事的認真、嚴肅和專注,就好像這些經曆是憑空捏造的一樣。最後,我發現一直被我握在手裏的畫筆上的顏料早被風吹幹了,可爸爸似乎還想繼續講下去,但是又苦於沒有了可講的東西,於是爸爸還為這個“故事”安排了一個詩意的結尾:或許他就是因為那次棉花堡的夢幻之旅,才給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取了“棉花”這個名字。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爸爸靠著他的努力在繪畫界成名了,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之後他還會在整個社會上出名,我知道,這與他的棉花堡之旅肯定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我那時候什麽也不懂,心裏麵隻是想著做遊戲(把臉完全浸到盛滿水的水盆裏憋氣,對著牆擲小皮球,在地板上滾彈珠,一人分飾兩角對打,等等)、看搞笑漫畫(隻看圖不看字,以至於我覺得很多漫畫都不好笑)、凝望窗外(其實這是個幌子,媽媽為了保護我的視力勒令我必須這樣做;事實上在冬天,沒人監督我的時候我就會利用凝望窗外的時間對著窗玻璃吹氣,然後在上麵畫貓)。雖然很多東西我都不明白,但是我很清楚一點,我缺少一個夥伴,這樣玩遊戲就會有人陪我了,我也會憑借“陪其他小朋友玩”這個理由把討厭的功課冷落在一旁,因為經過我的研究,隻有這個理由才會讓爸爸和媽媽欣然接受。每隔一個星期或是兩個星期,肯定會有一些親戚來我們家做客,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大人們總是討論著我們不懂的問題,可是我們也會做大人們不做的事(做遊戲),我總是自豪地對大人們這樣說,盡管這隻會引來他們不約而同的仰天大笑。自從我意識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小夥伴到我家裏玩,我就在心裏思考著一些關於大人們不做的事的問題,我想,我有五個小夥伴,再加上我,是不是可以組成兩支球隊呢?於是,在家中的大客廳裏,誕生了兩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手球”隊,我們在客廳裏狂熱地比賽,每個人都會為一個小小的進球而歡呼。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眾多比賽中,我所在的球隊獲得了大多數的勝利,因此我在小夥伴隊伍裏逐漸建立起了威信。很長一段時間,我隻要一望著課本就會發好一陣子呆,腦子裏麵全都是我們玩遊戲時的快樂場景,這也證明了那時我確實沒想過什麽有價值的問題。我擁有一個熱衷於玩各種遊戲的腦袋,再加上我身材矮小、體質瘦弱,所以各位親戚看到我就會萌生出“這是個還沒上學的小孩”的感覺,但是他們並沒有向媽媽和爸爸提議要嚴格管教我,而是經常站在我麵前笑著數落我一番,好像那是件很令他們享受的事。我想,或許看著我受他們略帶嘲諷的數落後臉上流露出的窘迫的神情,他們是想到了自己美好而天真的童年吧。

也就是我經常受親戚們數落的那段時間,我經常看到爸爸嚴肅地坐在沙發上並且仔細端詳手裏捧著的一幅已經完成的畫,那幅畫一般描繪的是近郊宜人的鄉村風光;然而有一次我看到那幅畫上繪出的卻是在簡陋屋簷下抬頭望見的滿是耀眼繁星的星空,這讓我聯想到新西蘭某個設立起“星光保護區”的小鎮。爸爸並不是單純地仔細端詳那幅畫,他還要用小刀修改(因為畫已經幹了)畫上一些旁人幾乎無法察覺到的畫作細節。爸爸的這些往日不曾有過的行為讓我認為他這樣做僅僅是出於對繪畫、對畫作的愛,我還常常幻想爸爸會用**的紅色把畫作上成片的青草覆蓋掉,以此來表達他對繪畫的熱愛,僅此而已。除了認真地修改畫作之外,爸爸還學會了收集報紙,他把報紙上一些新聞剪下來夾在一個藍色文件夾裏,看到這般景象,我開始傷心失望起來,因為我認為爸爸老了,他居然開始做我那年老的、戴著副老花眼鏡的外祖父才做的事——收集剪報。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雖然外祖父很疼愛我。看了隻有百無聊賴的家庭主婦才看的雜誌(我極度不滿老師強製我們看這種“很感人”的雜誌)上刊登的講述親情、愛情的真人真事後,我甚至開始認為外祖父是把他對外祖母的愛轉移到了我身上。外祖父每次到我家總是說自己是“專程來看望我可愛的小外孫”,之後就會帶上一種隻有小孩子才有的世界觀給我講《一千零一夜》,就好像世上真的存在飛毯一樣。他說,年輕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跟我外祖母分享《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的,說這話時,他那張像沾滿了石灰的蒼老臉上的笑顏綻放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當然,我也沒有忘記在外祖母的呈現為一片黑灰色的葬禮上,被掀去園林裏整片綠草的寒風和冰涼的雨點任意吹打的、跪在墓碑前旁若無人地大哭的外祖父的悲傷表情;而當眾人把一把黑傘遞給外祖父時,外祖父卻用黑傘遮住了墓碑,可他的眼淚把石頭刻成的墓碑染成了深色。

葬禮過後,外祖父更加疼愛我了,或許也可以用“溺愛”這個詞。一個陰沉的下雨天,當我準備在無數落在地上能激起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的緩緩下落的雨滴中踏上從學校到家裏的愉快的回家之路時,卻突然看到外祖父撐著一把大傘在模糊的雨中等我,他的黑皮鞋和熨得直直的褲管被背後小商店的不停顫抖的卷簾門反彈出來的雨水完全打濕了。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用什麽詞語去表達那種感覺,隻是覺得這不是一種因為被愛而產生的狂喜,也不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動;如今,帶著爸爸是否已經老去的疑惑,和但願爸爸不要老去的期盼,外祖父在雨中對我的等待給我的感覺,與爸爸的奇怪行為給我的感覺如出一轍:你愛的越少,並且愛你的越少,你就不會感到那麽累,這才是真正的悠閑和輕鬆,但是沒有人知道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是高興還是傷心。你一定不會相信這是我當時的所感所想,當然了,這些都是我現在的感想,我之所以選擇在我向你講述我小孩子階段的生活的時候寫出這些不符合我當時心境的感想,是因為我不得不對時間的流逝、事件的發展發出這樣的感歎——無奈!就像我上麵講的一樣,當時的我沉浸在做遊戲的歡樂世界中,什麽事都不懂,而且那些都已經成為了過去;盡管如此,正坐在書桌前寫這篇文章的我,在紙上奮筆疾書的同時,還時不時地幻想當時的我產生了我現在才有的所感所想,然後便發生了與曾經發生的事截然不同的事,那麽現在我會是個什麽樣子。好吧,我承認這樣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人的不同時期在想法上會有所區別嗎?對於我而言,我隻能這樣說:有些想法存在區別,但大部分想法都是相同的,而且這些想法基本上永遠都不會改變。

親戚們還是每隔一兩個星期就到我家裏來做客,我漸漸對他們定期的造訪產生了依賴。後來,在親戚們玩盡興了回家後,我甚至還會擔心地問媽媽:“他們下個星期還會來嗎?”在得到媽媽肯定的回答後,我就會安心地睡上一覺,絲毫不擔心還沒有開始動筆的周末作業。媽媽經常在我麵前誇讚我好客,其實我並不是那樣想的,親戚定期的短暫做客對我而言不過是一段和小夥伴們做遊戲的美好時光。在我和小夥伴們做遊戲的同時,聽爸爸和親戚們的大聲擺談,在供我們躲迷藏的門背後窺視客廳裏的繚繞煙霧,幾乎成了我擺脫孤獨的方式,而當我淘氣地穿梭在大人們的腰間時,我也會充滿憧憬地陶醉在玻璃杯裏晃**的淡黃、透明的洋酒中。

不經意間,爸爸的藍色文件夾裏的報紙越來越多了,他修改畫作時的神情也越來越來認真。不過,我的好奇心不會滿足於這種平常的生活瑣事,慢慢地,我奇怪地發現幾乎每天都有陌生人造訪我家,而且每次造訪肯定隻有一個人。雖然他們麵孔、性別不一,但是他們都隨身攜帶著相機、筆記本和筆,還會畢恭畢敬地坐在沙發上跟爸爸攀談很久。

某個刮大風的下午,媽媽把客廳裏的大窗戶關得死死的,而且還輕描淡寫地拉上了繡著白玫瑰的落地窗簾。爸爸也沒閑著,他把掛在客廳牆壁上的幾幅油畫擦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那些畫跟阿拉丁神燈有相同的功效似的。“這樣看起來會優雅一點嗎?”爸爸把立在沙發旁的魚竿式黑色台燈打開了,接著他又煞費苦心地把天花板上靜靜懸掛著的兩盞水晶吊燈打開,然後扭頭向正在擦花瓶的媽媽詢問意見。一道直直的金黃色的光線落在了布滿褶皺的沙發上,沙發周圍還散布著一圈雨滴似的夢幻般的暗黃光影,我知道這是水晶吊燈發出的光線落在地板上產生的景象。牆壁上描繪一年四季的油畫不管是經何種色彩點綴,現在也都開始散發出金色的光澤,隨後這種光澤逐漸蔓延整間屋子,就好像把整個客廳帶到了秋天一樣,但是我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蕭瑟。

“你確實應該好好布置一下,聽說這次來采訪你的記者很有名!”媽媽說。

“這樣的客廳像個藝術家的客廳嗎?”

“你應該調整一下思緒,這名記者提問很犀利,對他的問題處理不好就很可能被社會各界人士質疑,他可不像我爸可以讓你任意頂撞!”

“我沒有頂撞……噢……隻有一次而已,而且本來就是他誤會我了。”

“棉花怎麽辦呢?他手裏的球怎麽辦?要讓那位記者和他玩一場球嗎?”媽媽笑了。

“就讓他在旁邊呆著吧,他還是一個小孩子,說不定那位記者還會誇他呢。”

“難道你想讓他像其他人誇你的畫那樣誇我們的孩子?我可不想別人用‘美’來誇我的小男子漢。”

“那好,我的兒子很好客,行了吧?”

“你快想想怎麽對付那位記者吧。”

過了不一會兒,那位“提問十分犀利”的記者就敲響了我家的門。媽媽優雅地領著他進了客廳,然後便禮節性地為他介紹了整個客廳的布局和設計理念,接著,盡管不是創作者,她還逐一為記者講解牆壁上的油畫。那位記者用右手托著下巴,還不時扶一扶眼鏡,看起來似乎正聽得津津有味。

得到爸爸的許可後,我就一直在沙發旁拍球玩,看到那位神秘記者進了家門之後,我還借著興頭做了一個高難度動作——讓球在食指上不停轉動。但是記者穩穩坐在沙發上的一刹那我就為我做出的高難度表演而感到後悔了,他並沒有像我預想中的誇我技巧高超,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他隻是迅速地拿出紙筆,並細心地調試好相機,然後就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爸爸那張掛著微笑的臉。

他長得很英俊,有著與在“唯一大戲院”裏登台演出的男演員一樣英俊的臉龐。我還在他的臉上,甚至是全身上下,看到了張貼在音像店門口的黑白海報上的浪漫男人的影子。他似乎也擁有藝術家般的迷人氣質,就好像他可以用筆賦予枯燥的報道和采訪許多色彩,然後讓人們深深地沉浸在他的記者手記之中。除此之外,我還對他臉上殘留的胡楂、散發著古龍水味道的黑色條紋襯衫、右手腕上閃閃發亮的金屬手鏈無比感興趣。在某個瞬間,爸爸和他熱烈地交談著,他像是思考得太投入了,隻見他托著下巴把頭向我這邊偏了過來,我注意到了停留在他挺拔鼻梁上的那副眼鏡,鏡框跟他的金屬手鏈一樣,閃著金光,不過鏡框閃爍的亮光要華麗得多,這讓他的這副金邊眼鏡在我心中有了和金剛石同等的地位。

“爸爸,快看——這副眼鏡的鏡框是24K還是22K呢?”我指著英俊的記者先生的眼鏡,大聲叫了出來。

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我甚至連22K或24K是什麽東西都沒有弄清楚,我隻是簡單地認為在燈光下閃著漂亮金光的物體都是22K或24K。在此基礎上,我還自認為我大概弄清楚了22K金與24K金的區別,我認為燈光下更加耀眼的就是24K金,並且驕傲地認為24K金足足比22K金多了2K金,所以24K金理所當然的要亮一點。爸爸是我認識22K或24K金的啟蒙老師,這還全靠他的大學教授這個職務。

某天,爸爸收到了一件精心包裝的禮物,包裝盒子被染成了喜慶的紅色,上麵還繡上了幾朵纏綿的雲。我一見到這個盒子就喜歡上了它,我把它當作是一件稀世寶物,恰巧當時我癡迷古埃及的一切,於是我就認為這個紅盒子裏麵裝了根法老的鑲嵌著紅寶石的金權杖(這完全是漫畫對我的誤導)。不過,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盡管我很喜愛它,但是我卻不敢去將它打開。這個盒子不管我怎麽搖,它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響,而且就算我用手用力敲盒子,它的裏麵也沒有任何回音,這讓它變得神秘起來,於是我開始認為這個盒子是類似於潘多拉魔盒那樣的盒子,裏麵住著一個能讓我倒大黴的魔鬼。我不得不重溫許多魔幻題材的漫畫,以此來尋找讓潘多拉魔盒變為阿拉丁神燈的方法,當然,沒等到我找到那個方法,我就喪失了本身就不多的耐心。最後,還是爸爸打算見見那個“魔鬼”。他打開那個盒子的同時,我就靜靜地躲在他的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正被爸爸慢慢拆開的紅色盒子。當紅盒子上的雲朵徹底消失的那一刹那,我的眼睛就立刻被盒子裏麵的東西吸引住了,盒子裏麵裝的是一支被層層海綿緊緊裹住的鋼筆,鋼筆在昏暗的燈光下還閃著耀眼的金光,我立刻就認為它是一件由黃金製成的稀世珍寶。“噢,它是22K。”爸爸仔細看了看筆帽上刻著的字母後平靜地說。我呆了一會,然後一本正經地問了爸爸一句話,大意是這樣的:是不是閃著漂亮、耀眼的金光的東西都會是22K。“我的天。當然不是這樣,它還可以是24K,”爸爸懲罰性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說,“看!當個大學教授多好,他們還會送你這樣的好東西。”當時我沒有聽懂爸爸說的後半句話,但是後來我從媽媽那裏了解到,這支華麗的22K鋼筆原來是爸爸所在的那個神秘大學寄來送給爸爸的。

我大聲叫出來的這句話,是我和爸爸,或許也是那位英俊的記者先生所不曾料到的。這時候的我,出於對金色事物自然的熱愛和好奇,沒能控製住小孩子多樣的情感,甚至連我自己都在為喊出了這句話而感到驚訝和害羞,但是我確實是想知道那副眼鏡到底是22K金還是24K金。或許我也意識到了在陌生的客人麵前大呼小叫是多麽的失禮和丟臉,我就像犯了錯一樣低下了頭,我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

不要被我的表現所蒙蔽,也不要被我的低頭臉紅蒙蔽,我不是因為問了爸爸這一個愚蠢的問題而感到羞愧的,我認為自己確實是發現了一個天大的問題。我明白,如果我麵前坐著的是另外一名記者,我也許就不會問爸爸“鏡框是22K還是24K金”這個問題了。我在大喊的同時還刻意提高了嗓門,不僅如此,我還把高高地手臂抬起來,用食指直直地指著他,為的是讓他注意到我。我並不相信坐在我麵前的那位記者先生僅僅是一名記者,他分明就是位天賦過人的藝術家,而且他也不像那些平日裏與爸爸擺談繪畫的禿頂、江河日下的老藝術家,他還擁有旺盛的精力。他一連問了爸爸十幾個問題,臉上仍然顯露出認真的神情。就像小孩子容易崇拜人物傳記裏的英雄人物一樣,自從看到這位陌生的記者先生欣賞爸爸的畫作時從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專注,我就對這位記者先生產生了一種敬佩。

“這位是您的兒子嗎?”記者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後冷漠地向爸爸問道。

爸爸沒有立刻回答這個沒有必要問的問題,他隻是一直看著那位記者,我感覺到爸爸的身體繃直了,就好像他將要獨自麵對一件棘手的突發事件似的。記者握著筆在筆記本上迅速地書寫著什麽,爸爸就一直那樣四肢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深夜才有的寂靜在客廳裏長久地停留,也許爸爸早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場景十分尷尬,但是整個狀況根本不由他控製,我們都不知道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慢慢放下累得又酸又痛的手臂(之前我一直抬著手臂並用食指指著記者),我才猛然發覺爸爸還沒有開始解答記者連續問出的十幾個問題。

記者先生在筆記本上寫什麽呢?

我看到他在筆記本上比劃完了,他又扶了扶眼鏡,然後臉上浮現出了一種謙卑的微笑。

“對不起,我記了點重要的筆記,”他立刻抬頭向爸爸道歉,出乎我意料地,他還把頭轉向了我這邊,“小朋友,你以後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的回答會讓記者先生有點失望,但是至少我做到了誠實。

“你以後想做什麽,是畫家嗎?

“畫畫很累,我不想當畫家。”

“你好像很喜歡玩。”

“是和朋友們一起玩。”

“謝謝你接受我的采訪。”說完,他就用戴了金屬手鏈的右手輕輕地握了握我的右手。雖然說這似乎是記者們例行的答謝,但是我感覺這就像是一次告別,而我就像是位即將上刑場的判了死刑的罪犯,我心裏掠過了一絲失望。

這次輪到爸爸出乎意料了。記者隨後就向爸爸和媽媽道了別,在封閉的大客廳留下了一圈古龍水的味道後,他就悄然消失在了門外走廊昏暗的拐角處。

我記得那次特殊的采訪發生在星期三的下午。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或許我並不是真的很晚才睡著,隻是覺得時間在我身上停留得比平常更久一點。躺在**望著深藍色的天花板,我被一陣陣空****的奇怪感覺襲擊著,我翻了無數次的身,還是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迅速入睡。“我失眠了。”我害怕地想著,不禁聯想到了報紙上經常登的吹噓某種特效安眠藥的廣告。我腦袋裏麵的東西不停地翻轉著,我一會兒想到周末即將要到我家做客的小夥伴們,一會兒又想到今天接受的采訪,還想到客廳裏麵的寂靜。最後,或許是想到了我們做遊戲時的熱鬧和開心,我慢慢沉入了睡夢中。我睡得格外小心,用被子緊緊裹住我的身體,為隨時可能發生的突然驚醒而擔驚受怕,就像睡前我剛看了一部恐怖片一樣。

周末,親戚們如約來我家做客,我很高興他們給我家帶來了熱鬧。我仔細傾聽每個人在這個星期中發生的奇聞趣事,覺得這比聽書本上寫的故事有意思多了。不過爸爸似乎對親戚們的來訪沒有多少感覺,他就像是畫了一晚上的畫(這樣他會頭痛),隻是麵無表情地與人交談。親戚們顯然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們都逐一詢問爸爸,“你頭痛嗎?”“畫得不順利?”“孩子讓你操心了?”

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遞到了某位親戚的手上,接著又從儲物櫃裏拿出一瓶泛青的酒,並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親戚們也隨著電視機的打開而停止了講故事,他們盯著桌子上的酒躍躍欲試,他們特別希望自己能邊喝酒邊和其他人談天說地,為了不受幹擾,他們把坐在沙發上的孩子們趕了下來,讓他們自己去玩。他們談話的內容往往很廣闊,包含了政治事件、政府剛出台的政策、家庭瑣事、事業上的煩惱和國際新聞。我不知道談論這些遙遠的事情有什麽意義,而且他們還會在桌子旁瘋狂地抽煙,以至於最後桌子上和地板上都會蒙上一層厚厚的煙灰,這讓我對他們敬而遠之。我十分討厭親戚們離開後家中呈現出的一片狼藉,不僅僅是討厭那時候家中突然冒出來的令人害怕的沉寂。我甚至會希望親戚們再也不要來我家做客,雖然我喜歡與夥伴做遊戲,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認為做遊戲隻會讓我擁有轉瞬而逝的快樂,它隻是一針止痛劑,隻能暫時緩解我渴望快樂而產生的痛苦。昏暗的娛樂場所裏常有的灰白煙霧彌漫在我眼前,我會厭惡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東倒西歪的椅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並被踩踏得不成形狀的水果皮,散落在角落裏的撲克牌,幹癟的棕色沙發,桌椅邊的灰塵和枯黃頭發。

爸爸讓我一個人待在臥室裏,並且讓我的小夥伴們待在另一個房間裏,這似乎是為了阻止我們玩那些幼稚的(我現在是這樣認為的)遊戲。他沒有規定我需要在臥室裏做什麽事(我以為他要我安靜地溫習功課),隻是用嚴厲的語氣告訴我不要離開臥室,我頓生疑惑,因為我根本不會夥同其他愛搗亂的小朋友打擾大人們的談話,而且,就算把我一個人關在臥室裏,我也不會乖乖學習。過了一年左右,我開始逐漸忘記親戚們到我家做客給我帶來的歡樂,並且開始認為那些我曾經熱衷的遊戲極度幼稚。出於對那些矯揉造作的熱鬧的厭惡,我向爸爸提議不要讓親戚再到我家做客,對於我心理的巨大變化,爸爸顯得十分驚訝,他同意了我的要求,還給我講了一個秘密:那天晚上他沒有參與親戚們的聊天,他和我的小夥伴們進行了一次“秘密會談”。

關於“秘密會談”的內容,爸爸當時並沒有給我講,在講完那個秘密後,他就朝我擺了擺手,獨自工作去了。他似乎是故意讓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好像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會突然恍然大悟(其實這並非不可能)。我沒有把這次已經過去的“秘密會談”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我已經迷上了繪畫,我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沉醉在隻有我一個人的繪畫世界中。我不像爸爸和媽媽那樣,對我的巨大變化感到驚訝,一方麵是因為我那些小夥伴們——他們似乎已經成為了我的回憶——喜歡上了各種社交活動,熱衷於身邊漂亮的女同學、時髦的衣服、周圍朋友的情感八卦;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愛上繪畫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沒有必要為了天經地義的事而驚訝。

那次親戚聚會結束前,我和小夥伴們終於重新聚在了客廳裏,準備進行已經令我麻木的道別。他們各自站在自己父母的身旁,不時拉動衣服的金屬拉鏈,我從沒見過他們那麽安靜。誰都知道,這一次聚會讓我很不高興,我沒有像原來道別的時候就早早地站在門前準備著,隻有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或許那時候我打算不向他們說再見了。爸爸似乎也理解了我的不禮貌,任由我冷落我的親戚和夥伴們。

“我覺得球不好玩。”

“我也覺得。那你有其他好玩的嗎?”

“你覺得呢?”

“這個地方太無聊了!我家那裏有遊戲廳,誰願意去?”

“我!”

我那五個小夥伴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他們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很想打斷他們的交談,但是我意識到我對此無能為力,我不能讓這種快樂在我身上永遠停留。我腦袋裏迸發出去尋找一種永遠的快樂的想法。聽到他們的話,我覺得十分苦惱,我感覺自己就像被無情地拋棄了一樣。我放緩了寫字的速度,現在,我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那個“秘密會議”的內容了;小夥伴們的談話,很可能的確是他們心裏的真實想法,而爸爸在“秘密會議”裏所做的工作不過是讓他們把這些想法大膽地說出來而已。父母永遠都會默許小孩子的想法和建議,我明白了,他們會逐漸減少來我家的次數,這個過程會異常緩慢,到最後,他們終將不會再來我家。我必須要加緊尋找我的快樂,因為我十分害怕剛剛住在這裏時我的狀況,不過,我應該樂觀一點,或許那種接近於癲狂的狀態更能幫助我尋找到能讓我永遠快樂的快樂。

從我開始注意窗外迷人景色的時候起,我就想弄清楚為什麽看似平靜的窗玻璃有時會水霧濛濛,讓我以為外麵起了大霧。我有時候會一時興起畫窗外的景色——幾條向上綿延並最終匯合的窄馬路,在四季常青的點綴著街道的植物叢中若隱若現的路人,時而成群結隊在空中盤旋的白鴿——雖然它們一成不變,但我多數時候能從中發現一些與平常不一樣的細節。然而窗玻璃會壞了我的好事,在它表麵凝結成的晶瑩的水滴讓我看不清外麵的一切,這讓我痛苦不已。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痛苦了,這是因為我在畫畫的時候刻意避開我臥室的這一大塊粘滿水汽的窗玻璃,因此我常常感歎自己的聰明。此時此刻,我沒有辦法避開窗玻璃上的這些憂傷的水霧,它們在昏黃、顫抖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清晰,我不能在我提筆書寫的時候忽視我左側的窗玻璃,而我潦草的字跡好像點明了我對它的恐懼。盡管如此,我還是樂意於全身心地投身入書寫的世界之中,而不是繪畫;現在,比起繪畫,我更享受書寫的快感。我的在繪畫中獲得的五彩斑斕的想象力,不會因為單調乏味的鋼筆、白紙和千瘡百孔的白色木書桌而變得消沉,它甚至會在文字中變得更加生機與活力。我願意放棄繪畫,重新開始我的人生。我立刻明白,今後讓我瘋狂、讓我發了瘋似的觸碰的不再是畫畫的工具,以及一切與繪畫有關的事物,而是書本、鋼筆和文字。我不能否認,歸根結底,是繪畫讓我擁有了無盡的哀傷。

在筆尖處,在白紙上,事件的真相會奇跡般的通過書寫顯現出來:或許那些憂傷的水霧是由我的孤獨催生。

到現在,我還能清楚記起七年前那次看似平常無比的家庭聚會,雖然那次我被關在臥室裏整整一個晚上讓我記憶猶新,然而真正令我感興趣的是那次爸爸和小夥伴們在另外一間與我的臥室相隔不遠舉行的“秘密會議”。也許爸爸向我透露他那天晚上開了個“秘密會議”的秘密時,他就打算某天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其中的疑點告訴我(我從他狡黠的眼神裏看得出):為什麽要把我關在臥室裏?“秘密會議”的內容是什麽?他為什麽看上去心情不爽?

在我沉醉於多彩的繪畫世界,並在爸爸的高大身軀下取得一定的成績時——我想了很久才把這個確切的時間弄清楚,好像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爸爸最終選擇把這件已經被我漸漸淡忘的事詳細地告訴我。我注意到他向我講述曾經發生的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異常輕鬆,向我表示他早已經不與過去的不愉快糾纏了。在那次采訪後,平常腳步聲不斷的門前安靜了好幾天,連爸爸都覺得不習慣了。然而又過了一天,那扇窄小的褐色的門竟差點被蜂擁而至的記者擠破,他們就好像是戰場上在前線拚殺的無畏戰士,與前幾天反差巨大的情景又讓爸爸感到了不習慣。於是他沒有任何怨言的被記者們圍在一個小圓圈裏,逐一回答記者問題以及詢問記者具體情況,他一直以一種忐忑不安的心理強裝笑顏,好讓登在報紙上他接受采訪的照片看起來更加自然一點。爸爸堅持讓所有來采訪他的記者得到心滿意足的答案,於是他在記者圍成的圓圈裏從下午一直站到了晚上,他滿頭大汗,我不知道這是由於緊張或是著急造成的,還是由於疲憊造成的。窗簾滲進客廳裏的光線由橘紅色漸變成了墨黑色,然而所有人都無暇顧及光線的變化。我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玩耍著,目睹了爸爸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直至消失,不久之後在淺黃的繡花窗簾外墨黑的夜幕映襯下,又在水晶吊燈清澈的燈光照耀下逐漸由短至長,那時的我不禁感歎爸爸是多麽忘我地工作,以至於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同樣滿頭大汗的記者們離開後,爸爸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令人害怕的不快神情,他還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甚至都以為他即將要毒打我一頓。事實上,這次記者的蜂擁而至,是幾天前報紙上那位我十分敬佩的穿黑色條紋襯衣、抹了古龍水的記者撰寫的最新專欄造成的,這篇最新專欄的內容正是爸爸接受的那次匆匆結束的采訪內容,不過,那位記者認為重點並不在那次平淡的、不愉快的采訪身上,而是在我身上。他認為我身為一個著名藝術家的兒子,整天貪圖玩耍,長大成人之後必將成為一個流氓人物。他還表示,他無法理解一個聰明絕頂的畫家的孩子居然隻會在家裏拍拍皮球,他一直都認為藝術家的子女總會繼承家長的聰慧和良好的藝術修養,然而他在我的身上卻看不到一點畫家的優秀品質。在專欄的最後部分,他把矛頭指向了爸爸,他斥責爸爸“讓社會又多了一個敗類”,他還想知道“我們的社會為何會誕生這樣沒有章法的畫家”,並號召社會各界對爸爸進行批判。這篇專欄順利地刊登在了報紙上,而且它一經刊登便立即轟動了整個新聞界,並導致了這次記者異常密集的采訪。爸爸對我說,從其他記者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後,最開始他並不是覺得憤怒,而是覺得無奈和傷心,這讓當時需要在鎂光燈麵前強裝笑顏的他感到無比痛苦。“那位記者根本不懂,是我不想扼殺你純真的天性,”他說,“要是你爺爺當初逼迫我,一味扼殺我的天性的話,我就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名成功的畫家了。”那位記者想“批判沒有章法的畫家”的目的最終沒有達成,相反的,在社會上,他們更加肯定爸爸在繪畫上的成就了。爸爸很快就拋開這些煩惱,進行新一輪的繪畫創作,他僅僅是同情那位撰寫專欄的記者,為了出名不惜扭曲事實。但是爸爸心裏明白,那名記者的尖刻的文字仍然帶給了他一些影響。聽了爸爸對我述說的過去的事情後,我才知道原來當我還在混沌中度日的時候,爸爸就開始苦苦探尋我前途的所在方向了。記者對我的評價中的一言一詞都直擊爸爸的心,於是,平日裏除了進行繪畫上的創作之外,他還在思考怎樣才能讓我成為像他一樣成功的畫家,或者是怎樣才能讓我在繪畫的世界中如癡如醉。他在思考了一段時間後,就抓住了周末親戚們聚會的機會,把我關在臥室裏,然後召集我那些同樣熱衷於玩耍的小夥伴們,在另外一個房間裏與他們談心。爸爸沒有對小夥伴們有太多約束,他隻是建議他們不要過度影響我,讓他們減少和我玩耍的次數。爸爸也很驚訝小夥伴們的表現,他們七舌八嘴的討論著,“我早就在這兒玩膩了!”“換個地方也好。”“一直這樣玩太無聊了!”爸爸覺得他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心理輔導員,因為他成功地讓這些困惑的孩子們把心事完全傾瀉了出來。

後來,我的確沉浸在繪畫中無法自拔,或許這跟“在繪畫的世界中如癡如醉”的意思是一樣的。但是利用我寫這篇文章時所擁有的自由度,我可以放心地告訴你,我愛上畫畫跟爸爸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一切完全是我發自內心的,就像我現在發自內心渴望書寫一樣。

你可能對我的家很感興趣,因為它看起來是那麽的美。我可能跟你提起過,它有暖色調的華麗畫廊般(因為牆壁上掛了爸爸的畫作)的大客廳,淺黃的繡上了白玫瑰的落地窗簾像是一塊巨大的帷幕,這使得整個屋子就好像是神秘的幕布後麵的舞台,隨時都可能上演迷人的戲劇。它還有一間溢滿能讓我鎮靜下來的顏料氣味的畫室,後來它被辟為充滿中世紀古典氣息的書房;最後,不得不再多嘴一句,它還有個時常與陽光相伴的視野廣闊、風景極佳的陽台,從陽台向下俯視,可以把下麵那座泛著幽藍、布滿碎石子和矮小青草的小花園看得清清楚楚,這座花園一直都讓我著迷,它也幾乎是我認為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其實我的家一開始並非這裏,我最初的家是離我現在住的家千裏之遙的另外一個地方,我們習慣於稱呼那個地方為自己的故鄉。事實可以證明,不管你對某個地方的感情有多深,從心理上有多麽不舍,隨著時光箭一般的在耳旁呼嘯而過,幾年,或者幾十年過去,你終究會漸漸淡忘那個地方,淡忘在那裏生活的人們的容顏,淡忘那裏自己曾為了抄近路而欣然踏過的綠草地。當然,最開始在另一座城市生活的日子猶如俘虜在陌生國度生活的日子,我不禁會想念原來那些熟悉的生活。還記得我在船上時還天真地認為這僅僅是一次旅行,我們一家人在緩慢行駛的船的甲板上吹著時強時弱的江風,期間我不斷眺望兩岸成片的粗糙的木頭搭成的瓦房,於是,這座我即將長期生活的城市給我留下的印象便是破舊——但它發展極其迅速,現在我在江邊已經找不到當初它憂傷的影子了。我拽著爸爸的手以免被大風吹倒,還望著兩岸孩子氣地說:“快看——好破,好舊呀!”事實確實是那樣,我並沒有說謊,但是客觀地來說,故鄉的多數房子甚至比這些江邊的房屋還要破舊,我之所以固執地認為故鄉比這裏要好得多,是因為任何事情都無法立刻抹掉孩子腦中對某個與他有著深厚感情的地方的記憶。

乘船來到這裏時,我剛剛滿了八歲。爸爸還沒有任何名聲——那時是他成名之日的兩年前,他當時也不指望自己能在社會上有多大的名氣。在外祖父的強烈要求下,我們一家人跟隨外祖父和他的把總社遷到這座城市的雜誌社,定居於這座城市。其實爸爸爽快地答應外祖父的要求,主要還是為了換個環境以便更好的進行繪畫創作。

我整天趴在窗台前默默注視灰色的柏油馬路,在聞著空氣中隱約的瀝青氣味的同時,臉上還會不自覺流露出憂鬱的神情。日子久了,我的不符合小孩子表現的安靜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也許看到我臉上顯露出的越來越多的與我年齡不符的憂鬱後,他也開始為我著急了。或許爸爸並不是不喜歡博爾赫斯所說的:“說真的,隻要有可能,我總會努力像年輕人那樣感到憂鬱。”可是爸爸好歹研究過幾年理論,他明白,這樣的憂鬱長期糾纏著一個小孩子的現象是極不正常的。我已經完全忘了當初爸爸為了調起我生活的積極性,他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各種辦法,或許那些辦法隻不過是一些低級的伎倆,例如騙我樓下的某家商店有為小孩子供應免費的糖果,樓下的地攤上有賣各種各樣的好看的畫冊,等等。後來我逐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並且過得十分自在,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模樣,媽媽還不忘像這樣譏諷我一番:“剛住在這裏時,你可是在空****的家裏麵足足呆了十幾天才下樓的呢!”由於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很強的叛逆心理,所以我讓在藝術方麵無比聰明的爸爸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無論他列出多麽**的條件,我都沒有要下樓逛逛的意圖。可是我終究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的感情世界裏更多的是不舍和無法忘懷,多年來我一直都這樣認為,所以到現在我都堅持說自己還是個孩子(所以現在我仍然感到很傷心)。到了晚上,大概是晚上八點一刻的時候,媽媽就會把我趕上床,督促我趕緊睡覺——這跟在故鄉時的生活是一模一樣的,因此我幾次都把當時和曾經的故鄉生活混淆在了一起,鬧了不少笑話。我從來都不會因為那些笑話而大笑一場,“你是在做夢嗎?快清醒過來!”如果我當場被爸爸或是媽媽戳穿的話,我還會再一次被小孩子不會有的憂鬱籠罩。在新家中自我封閉的那十幾天裏,每當我躺到**,我總會趁著進入夢鄉前神誌清醒的序曲時間重溫許多記憶(聽起來真不像是一個小孩子幹的):和藹的老大爺和他經營的小雜貨店,雜貨店裏擺滿貨架的果汁、糖果和汽水,蜷縮在老大爺大腿上的小花貓,老大爺臉上的皺紋和他時常掛在嘴邊的“多來我這裏玩啊”。

在家中一直封閉了十幾天,經過了幾天晚上的痛哭,我開始盤算著尋找一種自我安慰——就好像我們生病時總會看著其他病人想:嘿,那家夥的病可比我嚴重多了!於是在爸爸媽媽期盼和放心的目光下,我終於下了樓,我承認,一開始呈現我眼前的一切完全令我不知所措,但是我很快就擺脫了這個煩惱。是的,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像大人般忙碌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並且眼睛裏還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專注,以這種眼神凝視這裏的所有建築,它們包括了商店、餐廳、大大小小的公司、掛著巨大廣告牌的巴士站和街區。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適應這裏的生活,我隻是沉浸在我的幻想之中,我幻想著這座城市就是故鄉十幾年後的模樣,它的街道、人們的麵容、建築樣式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藹的老大爺的麵容和他的雜貨店的模樣還是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於是我不再盲目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中,我走過一家又一家的雜貨店(麵積不超過二十平方米,裏麵有時候顯得十分昏暗,牆壁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商品的海報,外麵則是隻看得到三分之一的不斷發出噪聲的銀色卷簾門),一次又一次把頭探向貨架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商店內部,看到店主趴在玻璃櫃台上悠閑地閱讀被撕破了一點的報紙。與無數似曾相識的雜貨店擦身而過之後,我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收獲,隻是更加熟悉這座城市了——那時我還不承認我有這一點收獲。一時迸發出的興趣漸漸冷卻後,我開始對在外奔波感到乏味,所以我把平日的尋找範圍縮小到了我們那個街區。我在離我家不遠的某個路口的拐角處看到了一間雜貨店,它的招牌被人行道上的柏樹所遮擋,不過我還是發現了它。我心滿意足地踏入那間小店,很久沒有看到的熟悉景象如畫般展現在我的眼前。店主是個瘦小的老頭,看起來不怎麽友善,看到我在貨架上胡亂翻動商品,他還訓斥了我。最後,當他告訴我他們那裏沒有我想要的“酷萊”蘇打水(一種在家鄉很常見的汽水)、粘牙齒的糖(據說是那位和藹的老大爺自己製作的)、“兔子的牙齒”奶糖後,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家雜貨店,我想我很快就會遺忘這座城市裏所有的雜貨店。

不過,我根本不知道我家所在街區的名字,也不知道花園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我家那個小區的名字,爸爸或是媽媽在聽到我的抱怨後,總會反過來抱怨我從不下樓去了解這些。這讓我無言以對,但是我還是很少出家門,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有一種方法讓它們變成我獨有的東西,所以我根本沒有因為爸爸和媽媽的抱怨而變得想要知道它們的名字。最終,我想到了一個絕佳的方法:由我自己給它們取名字。這段我為它們取名字的時間持續了兩三年,直到我的親戚們逐漸減少來我家做客的次數時才大概結束。我凝望那座美麗花園的時間越來越長,綠光閃耀的草地上還停了一輛銀色的“1956雪佛蘭”(同這座花園一樣,這輛車也承載了我太多記憶),我給它起名為“寂寞花園”,因為每當我在陽台上沉浸在這座小花園的閃爍的景色時,我就會喜歡上一個人特有的寂寞(意思是不喜歡有其他人在場,這種想法在後來有所改變)。我還為我家的小區取名為“幸福之家”,後來這個名字逐漸演變成我家的名字。漸漸地,我也發現這座城市討人喜歡的一麵,我家樓下那條“歡樂大街”上總是行駛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汽車,那些汽車樣式不一,不像家鄉那些經常揚起暗黃灰塵的馬路上總是穿行著千篇一律的黑色“桑塔納2000”。所以後來每天睡覺之前,我都會向爸爸或是媽媽匯報我在陽台上觀察柏油馬路獲得的成果,大多數時候我會自豪地說我看到了很多輛豐田車、道奇和罕見的摩根車,再後來等到我那些朋友們開上寶馬車到處炫耀和兜圈子時,我的興趣似乎還隻是停留在數車上,但這些都比不上我對“寂寞花園”裏那輛銀色“1956雪佛蘭”的興趣大。

做任何一件事都終究會感到乏味——除了我們真正熱愛的事物;其實,我並沒有感到在陽台上觀察是件枯燥無聊的事,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感覺到我所采用的觀察的方式的重要性。這種感覺在我腦中的闖入最初是源自離“幸福之家”不遠處的一座大樓的爆破,那是一棟很舊的樓,但是這仍然阻擋不了我對它的喜歡。這個地方發展得很快,幾乎每天都會有很多舊樓房轟然倒下,不過還好,我隻看到了一棟舊樓的爆破,但這還是讓我傷心了很久。我看到平日裏經常眺望的那個地方突然沒了最令我感到親切的舊大樓,不一會兒,樓房縫隙間短小的天際線處便彌漫起了沙漠般淒涼的黃。我突然想到大樓下原本整潔的地麵現已是一片狼藉。於是,我開始頻繁倚在陽台的鐵欄杆上,苦苦思索我如何才能讓這些迷人的景色永不消失,永不改變,並且永遠保持它最美時候的那副模樣。我如何才能把樓房縫隙間的天際線記錄下來,是把它存入記憶,還是僅僅將其映入眼睛之中?我也在“寂寞花園”、“歡樂大街”、“幸福之家”上探詢著同樣的問題。

這個讓人高興的場景,發生在我十二歲的那年夏天。是的,夏天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季節。

爸爸把他曾經用過的畫畫工具都送給了我。他遞過來的畫筆、畫板和顏料就像是剛從跳蚤市場淘到的走私古董一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令人厭惡的陳舊氣味,有點像醫院裏的某種藥水的味道。多年之後,我才弄明白這是色彩的味道,我也很高興我最終清楚了爸爸送我那些陳舊工具背後所隱藏的情感和良苦用心。當時的我僅僅是在巨大的繪畫博物館裏踏入了一隻腳,我還遠遠不懂得“多年之後”才明白的那個道理。但是,接過那些沾滿灰塵的畫畫工具時,我卻沒有任何怨言,我甚至用手把那些工具摸了個遍,以此來撫去它們身上的灰塵。爸爸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還讓我好好幹,並表示他無論如何都會尊重我的選擇。事實上,他才不會尊重我的選擇,我敢保證如果我對他說我不想再畫畫了,他肯定會罵我一頓,之後還會關我的禁閉。不過,謝天謝地,從我坐在陽台上那個小板凳上畫眼前的一切的那一刻起,我都不敢想象不再畫畫後我心裏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第一次總是美好的。”書上經常寫著這類讓人感到神聖的句子。不過,我的想法也許與這個句子有點出入,我不認為第一次總是好的。我想,人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回憶多年前自己幹的第一次總會讓人感到幸福,但是人們卻誤以為當年的第一次十分美好。“回憶總是美好的。”不知是什麽時候,我在另一本書上看到了這個句子,於是我便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回憶”是個美麗的字眼。我的親身經曆同樣符合我的這個想法,當我閉上眼睛回到自己剛剛執畫筆發生的事時,我發現我經曆過的畫畫的“第一次”並不像我記憶中的那樣美好,它甚至融合了世上最能代表艱苦、辛酸和痛苦的詞語,例如汗水、淚水和疲倦。試想一下,當你坐在畫板前凝望眼前的迷人景色,握住畫筆急切地想把它們用另一種方式展現在自己眼前時,卻發現自己不知如何下手,這是多麽的痛苦!最開始,我想在紙上繪出“寂寞花園”。而且——構思的時候我就在想畫完之後我要做的工作了——我想,完成這幅畫之後,我要把它掛在陽台上,讓它麵對“寂寞花園”,用這種方式獻給我深愛的“寂寞花園”。在畫“寂寞花園”的時候,我采用了一種獨特的視角,我是透過陽台鐵欄杆之間的縫隙向下俯視的,因此我需要在鐵欄杆不寬的間隔中畫斷斷續續的花園的景色。爸爸聽了我的想法後,對我大加讚賞,因為很少有人會在畫畫時想到采用特別的結構進行繪畫創作。我像個繪畫大師般,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握著鉛筆進行最初的勾勒,看來又要誕生一幅偉大的畫作了。可是,沒過一會兒,我的腦袋裏就不斷湧出放棄的念頭,我想我有必要讓你知道當時我的進展:我剛剛用鉛筆畫好第三根鐵欄杆。爸爸答應過我不在我畫畫的時候站在我旁邊,不過我早就知道他是在說謊,看他那模樣,似乎比我還要著急,“你還是我的兒子嗎?連最簡單的兩條線都畫成這模樣,還不如不畫了!”我感覺到爸爸確實是發火了,於是我一邊小心修改畫好的那三根鐵欄杆,一邊在心裏暗中咒罵他。可是,我的修改似乎不怎麽奏效,“再畫成這樣我命令你畫一個星期的我!”“你回屋吧!”“我為我的筆和畫板感到遺憾和傷心。”毫無疑問,爸爸是真的抓狂了,隻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在自己畫得不順利時這樣說自己。以往做了某件錯事後,我會大聲對爸爸喊:“我!我幹的!”雖然這會換來一頓罵或是毒打,但是我會挺直腰和爸爸理論,或許這也可以算是吵架,每次我都不肯做半點讓步,因此我常常氣得爸爸說不出話。按理說,這一次我會立刻掀翻畫板,扔下畫筆和爸爸進行又一次“辯論”,但是我終究沒那樣做。聽了爸爸說的氣話,我顯得非常著急,但是仍然表現出了我不曾有過的冷靜。最後,我提出我要先回到屋裏冷靜一下,也順便研究自己的畫畫步驟。那時候,爸爸肯定覺得自己是自討沒趣了,於是他也悄悄地回了房,我猜想他也是在房間裏思考我要走的繪畫之路。我留下了一次遺憾,我沒能畫出那幅“寂寞花園”,畢竟沒人知道三根鐵欄杆到底是什麽東西,說不定它還會讓人聯想到罪惡的監獄。雖然當時的痛苦和遺憾在我的記憶中延續到了現在,但我仍固執地認為那第一次的經曆是美好的。我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回憶”在其中起作用,可我接下來的繪畫路途好歹也順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