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眼前是一個光線稍強的出口,直直地注視那個正方形的光源甚至還會有睜不開眼的感覺。今天是陰天,又因為這條**背光的關係,四周暗得像在一個沒有安裝照明設施的特長隧洞中。不知不覺,司機加快了速度,車子平穩中略帶一點顛簸,讓人疑惑**麵是不是灑了些碎石子。我把頭轉向後麵,望向剛剛經過的這條**,默默地感歎道:它幾乎就是一條稍微寬一點的巷子。它符合所有我們關於巷子的定義,陰暗、潮濕、寂靜、少有人經過,如果地麵鋪的不是柏油而是石板,我可能會覺得這裏是十九世紀的倫敦。

開車的人都會注意在**口放緩行駛的速度,特別是在視野有限的情況下,不然極易造成交通事故,一輛從岔**拐出來的車和一輛好好行駛的車結實地撞在一起。然而,這名司機卻沒有減慢速度的意思,我假裝不經意地瞟了一下後視鏡,他的表情從容、冷靜,眉頭微微皺起,眼睛雖然小,但是目光有神,看起來非常投入,不像一個準備自殺的狂熱分子。接下來的這個時刻,我的眼睛被亮白的光線咬了一下,於是輕輕眨了眨眼,車子幾乎是衝出了**口,光線頓時變得充足,視野也開闊起來。接著,沒有經過一絲考慮,車子便像在走直線似的向右轉,不出十秒鍾,車輛又重回正常行駛的軌道。

眼前的景色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我來過這裏幾次,次數少,但是記憶猶新,每一次造訪都在腦海中烙下了它獨有的印記。這是個非常普通的地方,一條筆直的公**像是沒有盡頭,植物在遠處均勻地分布在兩旁,如果天氣再好點,看上去會更加賞心悅目。我們現在還在公**的起始部分,這裏像是城市的邊緣地帶,近郊和城市的分界線,因為這裏公**兩旁還是一棟接一棟的建築,但是再往前行駛個五六百米,建築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恬淡、優雅的綠色。掩隱在其中的,是一幢幢若隱若現的白色別墅。那裏仿佛是一個與世隔絕之地,隻是我們現在距離那裏還太遠,房子被高聳的植物遮住了,看不清楚樣式。

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事事都必須做到無懈可擊,而且我的時間也有限。然而,我還是感覺沒有做好準備,不知道是出於畏懼的原因,還是因為心情還沒平穩下來。街上的車變得極少,僅有的幾輛還是像螞蟻般爬行的高檔車,它們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公**的不同方位,朝大約一千米以外的高檔住宅區駛去。

司機仍駕駛著車輛在緩慢地前行,他沉默地握著方向盤,既不問我是否就是這裏,也沒有表達要停下的意思。我害怕他太過投入以至於徑直把車開到了住宅區門口,那樣我就隻好沒有退**地拜訪布萊克先生了,因為到了目的地就沒必要再退回來,這樣太浪費時間。如果要做準備,就得把準備做得完美。首先要強加給自己一個信念。據我所知,布萊克先生現在已經很少去公司了,有什麽事都會在家裏解決,可能是年紀大了不想到處奔走,也可能是覺得家裏的辦公條件比公司要好。他是企業的領頭人物,又管轄旗下多家公司,這些小事自然是他說了算,去不去公司上班已經無所謂了,隻要他還存在於這世上,他就是一個無法撼動的象征。總之,他會在家裏,就算我再花一些時間去準備,他也不會離開家半步,我樂觀地想。我當然考慮到他沒在家的後果,我不可能跑到他的公司去見他,估計那裏的保衛人員也會把我擋在外麵。 我隻能在他的家門口等,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看著時間開始像一條光滑的細繩讓任何人都抓不住。我在等死,這始終是一件令人無奈的事。

我從不安的思緒中抽離出來,向車窗外瞥去,一些便利店、服飾店和不知名公司的門市像被鋪開的畫卷一樣慢慢地展現在我的眼前。車在司機的操控之下仍在向前緩慢移動,像反應遲鈍的爬行動物一般。不知道他是從何處撿來的耐心,多數司機在了無人煙的公**上隻會產生狂飆的衝動,耐心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隻能祈禱他到時會在家裏了,想著,我垂下腦袋,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不知不覺,車已經行駛了一百米左右,照這麽開下去,遲早會直接開到住宅區門口的,因為進入出租車後我告訴司機的就是那個地名,如果他沒停下,我也不能怪他。我要主動提醒他,沉默的人大多數是被動的,這種人內心有許多想法,隻是從不會自主表達,需要有人主動引導他們。他們並不覺得主動的人會很丟臉,相反,他們會覺得非常高興,心裏麵也很佩服那些人的勇敢。

我把臉靠近車窗仔細觀察外麵的街道布局,前幾次造訪都是直接開到住宅區門口,沒有機會了解這塊區域的具體模樣。一家接一家的小店,光看招牌上的名字和外麵的裝飾,是沒辦法辨認出裏麵到底是賣什麽的。大小如一套普通房子的客廳,至少從外麵來看是這樣。這地方和城市裏的其他地方差別不大,這裏有的東西那些地方都有,沒有新奇之處,在我看來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幾百米外開始出現的低矮植物,草和成團的小樹叢,它們拚命地直起背,好讓所有從它們身邊經過的人都看到它們充滿朝氣的模樣。這些綠色的外在和它們精神層麵的東西是城市裏沒有的。

我看到了一個最適合停下來的地方,沒人會注意這裏,而且離我想去的地方不遠。我屏住呼吸,在別人專心致誌地做事的時候打斷他,是最令人惱怒的,即便那個人生性溫和,然而在深層的潛意識裏,每個人都有凶惡的一麵。惱怒的時候這潛能最容易爆發出來,那時候,他的喉嚨裏發出低吼,牙齒緊咬,太陽穴的青筋因此而突出,整個上半身因為情緒不穩定而輕微地晃來晃去。認真的男人是最可怕的,或許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他們被打擾後發自內心的氣惱,和不由自主的令人生畏的生理反應。

“不好意思,”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客氣些,因為我的內心也澎湃異常,“我好像快到了。”

讓我心安的是,他並沒有表現出上述的惱怒,可能是一直在等我提醒他停下,所以車速才會這麽慢。“就是這裏?你當時說的地名可是在那邊,還有一段距離。”車還沒有停下,他朝前方點了點頭。他就像一個服務細致入微的售貨員一樣,要問清楚顧客所有的感受,必要的時候還帶著善意去提醒,更像一個心思細膩的女售貨員。

也許這就是話不多的人和善於侃侃而談的人的區別吧,我想。停頓了一會,我鎮定地說:“我臨時改變了想法,還有一些事情要辦。就在前麵停吧,謝謝。”我看中的地方沒有什麽參照物,所以隻說了個大致的方位,或遠或近一點也沒什麽影響。

終於停了下來,車身重重地搖晃了一下,好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在走了一段**之後氣喘籲籲地長出一口氣。車最終停的地方竟和我看中的地方驚人的重疊,幾乎就是我第一眼相中的這塊區域,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解脫和舒暢,我暗示自己這一段行程又到了終點。我聽到司機也大大地從鼻腔中呼出一口氣,仿佛把壓力全都釋放出來了,他還一邊眯著眼向四周張望,一邊搓著手。

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給了我一個停下的指示,對此我也心領神會。“就是這裏。”我有點多餘地說。

“辦事順利。”他轉過頭對我笑著說,字裏行間絲毫沒有敷衍的成分。盡管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辦什麽樣的事,不知道我肩負著怎樣的壓力,也不知道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被這句話感染了,我樂觀地相信這件事情我會辦得很順利。

我迅速從兜中掏出可憐的三十美元遞給了司機,他皺了皺眉,看樣子不太好找零。就在他小聲抱怨的同時,我已經下了車,他有點措手不及,慌張地又朝我轉過來。“等等。”他喊了出來。我裝作很輕鬆的樣子隔著車窗對他大聲說:“不用找了,謝謝。”然後我便離開了,步子邁得堅定而且有力,因為我不想讓坐在我身後的車子裏的陌生司機看笑話。我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想象著他那副茫然的表情,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舍棄了零錢還要說謝謝,就連我自己也不懂。

走了十幾步**後,車子內部機器運作的聲音漸漸消失,周圍隻剩下人群聚集區理所當然的響聲,比如開門、關門的聲音,室內閑言絮語般的交談聲,還有硬鞋底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我順勢往前麵看去,隻在綠色掩映下的住宅區周邊看到幾輛停著的私家車,牌子難以辨認。從這裏看過去那幾輛車好像是一模一樣的,車身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讓物體表麵發亮的物質,車的表麵在沒有陽光照耀的情況下依然熠熠生輝,大概是被擦洗得很幹淨。它們可能是我在出租車裏看到的**上的高檔車,現在已經到達目的地了。除了前方那些孤零零的建築和住宅區旁邊的車之外,眼前沒有值得我注意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哪怕在郊區都是個很罕見的現象,這裏真像是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