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沙發上坐久了,我的身體開始僵硬。無論我怎麽變換姿勢,身體上的肌肉都無法舒展開,仿佛被禁錮在無形的籠子裏一樣。我的身體在逐漸適應嗎啡的藥力,接下來的兩針嗎啡持續時間會越來越短,盡管我現在還感受不到疼痛,但身體上已經有了反應,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心理上的疲憊感還是藥物引起的不適。這似乎是一個信號,那就是我的努力已經有了結果,這種身體上的不適感代表著一個階段的結束,它在提醒我不能繼續糾纏下去了。我側著身子,努力讓自己好受點,也許,再優秀的偵探根據現在所有線索,都隻能得出目前我所得出的結論,也就是說,目前我能找到的證據都指向菲利普一個人。是的,治療我是學校的決定,但因為事情是由菲利普執行,所以他可以做出許多多餘的事情,而不會有人過問,不會有人懷疑,就像很難揪出藏在安全部門的臥底一樣。

至於他設想中的事件發展,我也思考了一會兒,發現動機有可能就是我猜測的那樣。這個事件隻牽涉到兩個人:我和弗吉尼亞,菲利普完全是以一個走過場似的人物登場的,因為他代表著學校,所以我懷疑他的可能性很小。然而,他做得太過火了,甚至有點不近人情,絲毫不尊重一個病人的尊嚴。他在計劃裏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我和弗吉尼亞分開,讓我有一段時間無法見到弗吉尼亞。想到這個計劃的嚴密性,我立刻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就算我沒得這個病,菲利普可能也會用另外一種方法把我支走,安排我出一個星期的差,或者讓我到另一所大學上一個月的課,然後再接觸弗吉尼亞。我得了絕症,這顯然降低了整個計劃的難度,他隻需要借口治療,把我軟禁在醫院裏,哪兒也不準去,誰也不準聯係,而他們又有充分的理由讓我無從反駁。我們都知道,如果沒有堅強的意誌和強健的身體,癌症是很難被消滅的,就像醫院本身一樣,死亡才是最終歸宿,菲利普當然清楚這一點。於是他把我關進醫院,等待著我的生命一天天消逝,隨之而流逝的還有弗吉尼亞的記憶,隨著我們不能相見的時間越來越久,弗吉尼亞會逐漸把我遺忘。

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弗吉尼亞也許會突然從夢中醒來,看一眼窗外,天空中愁雲滾滾,她疑惑地對身旁的菲利普說:“下雨了,天氣真奇怪。”而此時,菲利普也被她的動作弄醒了,他詭異地對她笑著,她對這笑容的含義一無所知,他說:“這太平常了,在烏雲滿布的日子裏,每天都會下雨。”如果不快點找到弗吉尼亞,說不定這就是故事的結局。和大家一樣,我的內心也時刻被這詭異的情節牽動,好像它不受我控製似的。從最開始我漫無目的地打電話詢問弗吉尼亞的消息開始,到現在發現菲利普就是弗吉尼亞下落不明的元凶,我感覺事情一直在朝著某一方向發展,這條線**早就已經設定好了,結果好像是直接朝我撞過來似的。就像大部分作家描述的那樣,他們隻是把湧在筆頭上的東西寫出來而已,我隻是把從腦袋中溢出來的靈感按照一定的順序組合,最終得到了現在的結論。而在平時,我的腦容量隻夠我在雜誌上寫寫書評。對於這點,我想你們最清楚,你們一直都在聽我瘋人瘋語般的喋喋不休。這些推斷裏麵既有非**的感情,也有充分的邏輯性,在這關鍵的時刻,似乎連上帝都在幫助我,我沒有理由不相信這些在我麵前熠熠生輝的結論。

就像天才作家的寫作,他們靠的是時不時迸發出來的靈感一樣,我的推理,靠的不是觀察和深入本質,靠的也是靈感,但它通常隻是一瞬間的爆發,因為我沒有推理的天賦。多年前我讀到過一個有關生理健康的報告,上麵說人在絕望和沒有退**的情況下,腎上腺素會加快分泌,從而激發人們的潛能,相比於天賦和靈感,這種解釋顯然更符合我的實際情況。等一切都風平浪靜,我就會回到原來那個隻能寫寫書評,研究點學術的教授角色,現在的我,隻能祈禱腎上腺素在我體內不斷加速分泌,保持我的頭腦運轉,讓我在不知所措時至少知道該怎麽做。

又一個腎上腺素激發的靈感。就在我的身體越發不適,調換姿勢已經不能緩解蔓延至全身的僵硬感時,我眼前像劃過流星似的閃過一個新點子,流星轉瞬即逝,但痕跡卻是永恒的,我幸運地記錄下了這段痕跡。我掙紮著站起來,忽然感覺令全身不舒暢的僵硬感是長時間的坐臥引起的,現在我感覺好多了。我把已經握出折痕的照片重新放到了茶幾上,沒有任何停頓,我拖著不自然的腳步立刻走進了書房,進書房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我的目標:弗吉尼亞的電腦,雖然是筆記本電腦,但她從不把它帶在身邊,因此電腦就被長久地擺放在書桌上。為這事我還向弗吉尼亞抱怨過,但她對此嗤之以鼻,她一直都是個有想法的女孩。這個書房本是屬於我的,整個房間都是我的藏書,總共有兩千來冊,這些隻是我認為常用的和質量最好的。其餘的大部分書籍都放在草坪上的倉庫裏,這些書加起來一共有一萬多冊,足夠建成一座小型圖書館了。這些年來我的工作越來越忙,許多閱讀工作和寫作任務在辦公室裏就完成了,回到家就沒有事情要做,所以書房也漸漸被弗吉尼亞占有,成了她的休閑場所。最開始,書桌上放的本來是我的電腦,但由於工作的緣故,我把電腦轉移到了辦公室,所以弗吉尼亞趁機把她的電腦放在了書桌上。對此我毫無怨言,我還頗為高興地歡迎她入駐書房,因為至少她找到了事情做:看看書房裏的書,偶爾在電腦上寫幾篇評論,瀏覽世界各地的新聞。但是,她可不沉迷網絡,也從來不碰網絡遊戲。

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她在eBay上開了一家店,因為我的書太多了,所以她決定開網店來賣我的舊書,對我來說,有些書確實也喪失了它本來的價值,於是我同意了她的決定。賣書終究不是長久的買賣,近些年,因為人們對舊書的熱情下降和升值空間的問題,我們已經賣不出什麽書了,倒是經常維護那些沒有價值的舊書花了我們不少錢,這讓弗吉尼亞大傷腦筋,我讓她自己做決定。她盡力在維持網店的運轉,這費了她不少心血,但到最後店裏連一個顧客都沒有了,這讓她感到絕望。於是,一年前,她懷著複雜的心情關閉了這家店,那時候,我們已經不必為生計發愁了,我安慰她說這可以算作一次很好的體驗。

她是個時髦的人,或許是因為她在網上開店,所以對一切新的東西很快就能接受,有些東西我是在她的影響下才開始用的。我環顧了久違的書房,它屬於弗吉尼亞太久了,這兒的書很多我都快忘了名字,在生活到達幸福的頂點時我拋棄了它們,現在我跌落到了無底的深淵裏,因此我站在書房裏,仿佛受著千百本書籍的唾棄。我再也不敢觸摸它們,不敢閱讀它們,因為知道無法回到過去,所以我害怕過去。

我迎著空氣中陌生的氣息坐到椅子上,打開了弗吉尼亞的電腦。據說麻醉劑或止痛藥之類的藥物會造成記憶力衰退和精力無法集中,現在我也懷疑我體內的藥劑過量了。如果沒記錯,剛從醫院回到家時,我也用了她的電腦。我用電子郵箱給她發了封郵件,希望她看到郵件後能回複我,她雖然不沉迷網絡,但和大多數人一樣,生活中也離不開互聯網。我記得當時我把這個辦法當作絕望中的最後招數,如果一切方法都不能奏效時,我打開郵箱,說不定能發現弗吉尼亞的回複令人驚喜地出現在收件箱裏。懷著這股絕處逢生的期待,我忐忑不安地進入我的郵箱,裏麵除了幾封垃圾郵件之外別無他物。我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也許弗吉尼亞就算看到了郵件,她也不會回複我,因為她可能被菲利普軟禁了起來,也可能她的心已經被菲利普俘獲了。刪除了垃圾郵件後,就像界麵變得神清氣爽的郵箱一樣,我也變得樂觀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弗吉尼亞是不會有閑心上網的,她根本沒看到我發的郵件。

關掉郵箱,我感到自己的努力全都是徒勞的,所以便繼續在網上折騰了一會兒。盡管已經幾天沒有看新聞,沒有看各種圖書雜誌和水平參差不齊的書評,但我現在依然沒有欲望去瀏覽它們,那些每天都在和我打交道的雜誌和文藝界新聞似乎與我毫無關係了,無法產生吸引我的親切感。後來我才發現,為了讓自己不至於空手而歸地走出書房,我在網上幹了些多麽愚蠢和沒有意義的事。我登陸了Google,在上麵搜索“弗吉尼亞”,出來的當然不會是我的弗吉尼亞,許許多多個弗吉尼亞充斥著整個屏幕,有教授,有作家,有普通人,有論壇裏抨擊政府的人,還有罪犯,更多的則是弗吉尼亞州的信息,甚至還有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殺案的條目。我一個個逐次點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鏈接,沒有一條我所需要的信息,但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地點擊每個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