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不覺得有什麽異樣,隻是感覺腳踩到了另外一片土地上,一大片**的土壤,腳踩到上麵就會慢慢陷下去,因此走的步子也會是晃晃悠悠的。我還是**的,我不是要昏倒了,而是疼痛到達了頂峰,或許身體在忍受極端的痛苦時意識會產生幻覺,但我也不覺得這是幻覺。我先是左搖右晃地往回走,然後誇張地彎下腰,捂住腹部,我從瑪麗看著我的驚恐的表情知道了我的痛苦程度。

她扶我坐到了地上。我的眼睛快睜不開了,疼痛難忍,我隻得緊閉著眼來減輕腹部的負擔。之前我一門心思在想怎麽逃出去,現在我的心裏隻在想一件事:我這是快要死了嗎?

“快過來!出狀況了!”我聽到瑪麗在喊,她在朝大廳的方向喊。

我艱難地把背靠在牆上,讓自己坐起來,一輪頂峰的襲擊被抵擋了過去,我得以有時間喘息。一波過去後,必然暗含著下一波進攻,但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這才是最重要。過去的已過去,未來還不可靠,我能掌握的隻能是現在。在艱難困苦後喜獲閑情逸致的情況下,最容易滋生的是自我安慰的情緒,我樂觀地想到自己暫時還不會死。

“再忍一會兒,”瑪麗安慰著我,“你的病果然很特別,很難見到這麽難以忍受的疼痛。”

或許是瑪麗的手吧,她的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讓我想到血液中流淌的親情和我的親人,也許是這些讓我平靜了下來。在異鄉的生活中,親情似乎已被我逐漸遺忘,愛情取而代之,占了我感情的很大一部分比例。這是每個人都害怕的,但也是最令人無奈的。這也是為什麽弗吉尼亞離開後我一度失去理智的原因之一。果然,在這次規模巨大的疼痛襲擊被鎮壓下去後,除了這一刻,我腦袋裏再也沒閃現出親情的影子。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朝我逼近,我右胳膊被扯了過去,衣袖被粗魯地卷了起來。我又感覺到了注射藥劑的刺痛,這我再熟悉不過了,得大病的一個重要經曆就是打無數次的針。他們喘著粗氣,像在搶救一個病危的病人,隨後他們之間爆發了一陣爭論,我一句話也沒聽清,我猜他們就是剛才站在大廳裏的三個工作人員。瑪麗也參與了這場爭論,最終也是她平息了爭論。我的身體隨著不整齊的腳步聲的遠去而漸漸覺得舒適,過了不知多久,等我完全**後,瑪麗才把我拉起來。

“你打了一針嗎啡,看來你對這家夥上癮了,看你剛才那死去活來的樣兒,嚇死我了。”瑪麗打趣道,她語氣可愛,似乎想緩解剛才造成的緊張氣氛。

外麵大雨還沒停,我還是聽得見密集的雨點落在大街上的聲響,走廊裏的燈也因為電流不穩而輕微閃爍。我現在就像呆在一個製造科學怪物的陰森實驗室裏。我喘著氣繼續向病房走,瑪麗說她要把我送到門口,也並肩和我走,我感覺這短短的**程卻走了很久。

走到房間門口,我轉動圓形門把打開門,一腳踏了進去。然後,出於禮貌,我轉過身麵對瑪麗,準備和她道別。

她也微笑著看著我,她臉上雖然有不少皺紋,身材也略微臃腫,但她的笑容就像一個姐姐般和藹。但一想到她這一係列關懷備至的照顧背後,隱藏的是她監視我的陰謀,我就覺得她笑得不懷好意。她說:“親愛的文學教授,祝你做個好夢!”

如果沒有意外,我也應該對她說上一句祝福之類的話,但我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問她:“剛剛你們在吵什麽?”

“你聽到了我們的爭論?”瑪麗思索了一會兒,似乎對我突然說到這個問題很詫異。

“沒有,我隻是聽到你們在吵。聲音很大而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隻是很好奇你們在爭論什麽,難道是醫療秘密嗎?”

她的臉上浮現出寬慰的笑容,比之前的微笑顯得更和藹了,如果最開始的微笑是姐姐般充滿關懷的笑容,那麽這時的笑容就來自於慈愛的母親。她笑著說:“看來瞞是瞞不住了,教授總是比普通人敏銳。”她輕輕晃了晃左手提著的一個白色塑料袋子,上麵印著醫院的標誌,袋子裏裝著東西,看上去不沉,因為瑪麗一臉輕鬆。“如果教授真有這麽神,那我不問就知道你們在吵什麽了。”我說,事實上,我甚至都沒注意到她手裏還提著個袋子。

“這是他們剛才給我的。”她說。

“剛才你們是在因為這個爭論?”

“對,他們不肯把這東西給你,所以我就和他們吵了起來。但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這是我的東西?是我的衣服還是銀行卡?”

“不,都不是。”她低下頭,提起袋子,把口袋對著我,然後把它打開了。

袋子裏麵有三個不大不小的藥瓶,上麵貼著標簽,瓶子裏裝滿了藥水,還有三個針管。它們被胡亂地塞進塑料袋裏。

“它們像是毒品,這可不是我的東西。”我說。

“說它們是你的東西,是因為如今你已離不開它了。剛剛要是沒有它,你現在肯定還痛得死去活來。這些東西是嗎啡,止痛專用,如果出現剛才那種情況而我又不在場,你就給自己打一針。雖然你隻會在一個很小的區域活動,我還是**你隨身帶上一針。藥瓶上有標簽,寫上了藥名,不用擔心被認為是毒品。”

於是我從她手中接過塑料袋,把它靠著牆壁放下。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之前你是不是不打算把它給我?”

“為什麽這麽說?”

“我問到了你們的爭論你才把止痛藥給了我,那我不問是不是就不給我了?”

她臉上又浮現出慈愛的微笑:“當然不會,這是關係到你性命的大事。隻是我沒必要現在就給你,而且這些是目前全部的止痛藥。我們就是在這一點上產生了分歧,他們不同意一下把藥全都給你,認為這種行為有危險,但我主張這樣做,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藥效持續的時間有點長,我那時候隻是想讓你今晚好好休息。”

瑪麗仿佛從一個性格開朗的大姐轉變成了一個傾吐真心話的親人,一瞬間,我覺得她好像就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而她的關懷都是發自內心的。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一方麵我覺得瑪麗是個稱職的護士,是個熱心人,我很想信任她,告訴她我心中所想;而另一方麵,我又不知道瑪麗的這些舉動背後的真實意圖,我一刻也沒忘記她是馬丁或者菲利普派來監視我的,因此我總是有所保留。我甚至想,為了不讓我和護士在日常相處中產生感情,從而影響他們對我的監視,所以才派了年老色衰的瑪麗到我身邊。

我借口頭昏匆匆和瑪麗道了別,隨後我迅速把門關上了。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但看到半拉上的窗簾背後隱藏著的夜色,我知道時候不早了。你無事可做的時候,晚上九點就能看作是深夜。安裝上窗戶的那麵牆背對著鬧市區,我透過窗戶看到的除了星星點點的橘色燈光,就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了。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還沒停,但已經小了許多。明天又是一個陰天,天氣照這樣繼續下去,雨後產生的痕跡將很難抹掉。

清冷的光填滿了整個屋子,我也沒打算開燈。我把牆邊的那袋嗎啡提了起來,毫無目的地提到眼前看了看,然後走到床邊,看也不看就把袋子扔到了地上,自己則一頭倒在了**。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很累,也許是因為我不久前才在地獄旁邊徘徊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