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讓我來簡單描述一下最開始的狀況:我就是一件靜臥的物件,一個遊**的靈魂瞄準了我,然後迅速飛入我的體內,就在那個靈魂撞擊我的一瞬間,我的身體條件反射似的**起來。這就是獲得知覺的過程,不論是嬰兒出生時的啼哭,還是剛**時扭動身體的病人,還是感覺四肢沉重的從太空返回的宇航員,都是靈魂附體的正常反應。我經過一陣猛烈的咳嗽,然後醒了過來,疼痛在胸腔和腹部又擴散開來。我用手臂支撐起身體,把頭微微抬起來甩了幾下,這讓我感覺**了些。我發現我身上沒有像之前預想的那樣,插上各種管子,連接著各種儀器,就連手上也沒有插上輸液的細針。除了左手臂上打麻醉藥留下的傷痕,還有疼痛的病體,我就像躺著睡了一覺,現在睡眼惺忪地睜開眼。

和初次進病房一樣,我的衣服換成了全新的病號服,上麵還留有消毒水的味道。當然我身上的現金和銀行卡也被醫院合法地收走了。我摸索著戴上了眼鏡。

這個病房和我之前住的那個沒有什麽區別,連結構都是一模一樣的,床頭櫃上放的玻璃杯也出自同一家工廠。我又躺了一會兒,等到我完全**後,還沒有一個護士或者醫生推門進來,給我服藥或是解釋病情。我想到了馬丁醫生給我描述的那個監獄般的生活,難道他們就把我扔在這裏不管了嗎?我就像一個得了嚴重傳染病的人,必須隔離開來,連飯都隻能從門縫裏塞進來;麵對的人,也都是戴上麵罩、裹上防止感染的服裝的醫護人員,他們這副樣子毫無人情味。

我害怕而絕望地想著一切,在**搜尋可以發出聲音的工具,我要引起他們注意,不然他們可能以為我還沒醒過來,直到把我遺忘在這裏。以前我從沒住過院,也不知道醫院病房的構造,但我看過不少故事發生在醫院裏的電視劇或電影,男主人公遭遇了車禍,女主人公在房間裏悲傷地陪在他身邊,這是愛情常見的題材,還有家族掌門人的更新換代,場景也多半發生在病房。我搜尋的地方來到了燈的開關處,想起了電視裏人們常常按一個按鈕來呼喚護士,我也找到了那個按鈕。

按下那個按鈕之後,沒過多久,我先是聽見一陣急促的平底鞋踏在地上的聲響,然後聽到扭開門把的聲音。一名護士出現在我眼前,不是上次那個護士,她們樣子差別很大。“我叫瑪麗(Mary),”她微笑著說,“我們要打一段時間交道了。”瑪麗不漂亮,看上去快步入老年了,身體開始發胖,體型變得臃腫。她還燙了她的短發,臉上的皺紋也不少。但這些不能阻擋她的模樣和話語產生的溫暖感覺。“我在這兒工作快三十年了,把美好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它。”她揚著下巴自豪地說。瑪麗護士顯然要比之前我遇到的那個漂亮的年輕護士健談得多,她可能照顧過許多孤苦伶仃的老人,和他們在一起久了,就養成了嘮嘮叨叨的習慣。也許瑪麗剛進醫院當護士的時候也是年輕護士那樣的,一副不可接近的模樣,誰都別想打她主意,但年齡逐漸剝奪了她高高在上的資本。“後來年齡大了,經驗豐富了,就經常被派來照顧重要的病人,他們幾乎全都是老人。你可是第一個被我照顧的中年人,我年輕時都是照顧小孩子。”她打量著我。

“你知道了我的情況嗎?”我問。

“我覺得很抱歉,依照規定,我們不能當著病人的麵談論他們的病情,”她歎了一口氣,“不過命運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年紀輕輕就得了這種病。”

我自嘲似的冷笑了一聲。

“但年輕也是你的資本,你的身體還很強壯,隻要保持樂觀,沒什麽病能打倒你。”

“我是說,除了我的病之外,你還知道我哪些情況。”

瑪麗說:“他們都告訴我了。馬丁醫生吩咐過我,你們的校長也給我說過。我很詫異你的身份這麽重要,連我以前照顧的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都沒這種待遇,那個和藹的老人的主治醫師隻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照顧好他的起居飲食就行。’最後他因為器官衰竭去世了,不是我照顧不周,而是他太老了,誰都無力回天。這一次,你的主治醫師馬丁告訴我除了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還要看住你,也就是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像FBI的探員那樣。這一點你的校長也提到了。我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工作,像綁架案的共犯一樣,我也奇怪你究竟犯了什麽大錯,要讓他們這麽對付你。他們說你在確診的時候又遭到了另外的重大打擊,情緒有點不穩,比如你一會兒爽快地決定接受治療,一會兒又大吵大鬧嚷著要回去,就像得了精神**症。為了讓你好好接受治療,所以得這麽做。我還從來沒照顧過精神病患者呢,不過看樣子你很正常。醫生和校長都提到了你是中國人,我覺得中國人頭腦都是很冷靜的,你們的軍人被敵軍俘虜了寧願死在他們槍口下,這可是美國士兵做不到的。他們沒告訴我細節,我很好奇你遭遇了什麽事,難道還有比得病更令人絕望的事?”

這並不是我的禁區,我決定把事實告訴瑪麗。我已經不對治療抱有希望了,在生命的最後時日裏,我應該珍惜每一個出現在我生活裏的陌生人,死亡的臨近讓我明白人與人產生聯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未婚妻不見了,我以為她隻是去辦事了。但我昨天回到家得到消息,說她是因為知道我得了晚期肝癌,所以離我而去,不再回來了。”

她露出難過的神色:“我感到很傷心,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覺得醫院和學校的決定太不通情達理,換作是我,受到這種待遇,我也會大吵大鬧。你們快結婚了嗎?”

“她父親已經同意了,隨時都可以結婚,隻是婚期還沒定。她父親很苛刻,始終看不起我,是他一直在阻撓我們,我和弗吉尼亞相愛了十年,不然早就結婚了。現在他看到了我的成就,終於同意了我們的婚事。我覺得弗吉尼亞壓力一直很大,隻是沒告訴過我。知道我得了絕症,她可能覺得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她父親一定會反對我們。等了我十年,現在她一定滿肚子的委屈。我理解弗吉尼亞。”

“你們相愛十年,現在你身體不好了,她就這麽走了嗎?她走就走吧,連一句問候、一句道別都沒留下?十年的感情到最後還抵不過一句話?”

瑪麗的話很有道理,我沉思了一會兒說:“這裏麵的確有疑點,但她去哪兒了?她知道我得了病,但是卻躲開了我。菲利普校長還給我放了一段錄音,我沒法不相信。”

“我看了你的病曆,你叫李是吧?我這輩子最崇拜搞文學的人,而你就是個文學教授,我們真有緣分。”

“叫我李就好了。”

瑪麗無奈而難過地說:“我同情你的處境,對一個已經無欲無求的人來說,把你像囚禁犯人似的關在病房裏簡直是折磨,但我可沒鼓勵你自殺。”

“我知道,自殺現在已經沒意義了。再說,醫院也是為了我的健康著想,他們準備怎麽限製我?”

“醫生說,除了不能和外界產生聯係之外,你有自由的活動空間,但隻限這層樓。這裏是頂樓,有個巨大的花園式房頂,你不用擔心沒地方散步。”她機械地說,好像這句話隻是在照本宣科,不是瑪麗的真實想法。

“頂樓也有病房?”

“當然,但是這兒不對外開放,所以周圍很安靜。頂樓病房曾經的主人們的構成很複雜,有地位顯赫的人,政界要人或是企業巨頭,他們來這裏是為了接受最頂尖的治療,他們肯出錢。還有患病的罪犯,他們被軟禁在這裏,並接受治療,這是警方要求的。不過現在看來,我們得再加一種情況了。”

“我是屬於哪種情況?”

“好像都不符合。學校足夠重視你,盡最大努力讓你康複,隻能這麽解釋了。”

“我覺得我像個罪犯,被軟禁在這裏。他們這是在重視我嗎?”

瑪麗搖了搖頭:“我永遠也不會覺得這是重視,他們可能好心不知道怎麽表達。不管怎樣,他們聽不到我的咒罵,我隻是個小角色,對我來說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

“你的工作有些什麽內容?”

“就是一個普通的護士幹的事,還有的我暫時想不起了,你會慢慢見識到的。”

“你覺得,對生活我還能抱有什麽希望?”我試圖拉攏和瑪麗的關係,她是個善良的人,這樣,我以後的住院生活就會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