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慢慢給你說,先喝口酒吧,”菲利普舉起酒杯,想和李碰杯,但李沒有接招,菲利普隻得自己尷尬地喝了一口酒,“我記得你叮囑我們不能把你昏倒住院的事告訴弗吉尼亞,一開始,我們的確沒告訴她,因為我們以為你隻是太累了,沒什麽大問題。後來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們當然就不能隱瞞了,這是對你的不負責,因為你得的是肝癌晚期。在美國,和你最親近的人就是弗吉尼亞了,所以我們給她打了電話。這就是今天發生的事(他把頭向左邊轉,看了看掛鍾),十月二號,星期四。今天下午你還處於昏迷狀態的時候,結果出來了,我們知道這事不能緩,所以就電話通知了弗吉尼亞。得知消息後,她在電話裏語氣顫抖,幾度哭泣。”

“打電話的時候她在哪?”

“我不知道,我們打的她的手機。但她周圍很安靜,我覺得應該是在家裏。”

“你們說了些什麽?”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你是不會信的,但如果是弗吉尼亞親口說的話,你總該信了吧。我們去了一趟電信公司,謊稱學校出了個挪用公款的人,需要采集證據,說服了司法係統介入,所以錄到了我和弗吉尼亞的通話。忘了告訴你了,我就是通知弗吉尼亞你病情的人,這也是學校的決定。這個卡帶就是證據(他從衣服裏掏出來晃了晃,一起拿出來的還有一台隨聲聽),弗吉尼亞的聲音就在裏麵。”

他把隨聲聽立在桌上,把卡帶塞進去,按下了按鈕。他們都很安靜,周圍也沉浸在一片寂靜中。

(雜音很吵,像是電視屏幕上雪花發出的噪音)“你好(這個詞語調明顯加重,好像對方聽不清似的),我是菲利普。”

“噢,我知道你,菲利普校長,李提到過你。請問是什麽事?”

“很抱歉,弗吉尼亞小姐,但我必須開門見山了,是關於李教授的事。”

“什麽事?”

“是這樣的,他今天在開會時突然昏倒了,我們把他送到了醫院。”

“他怎麽了?”語氣緊張。

“李教授還昏迷不醒,剛剛檢查結果出來了。”

“有什麽問題嗎?”

“弗吉尼亞小姐——我無意冒犯——李教授患的是肝癌晚期。”

(一段死寂般的沉默,但雜音增強了)

“這是真的嗎?他的病……”開始抽泣。

“是的,但請先平靜下來,我也感到難過。”

“怎麽會……”繼續哭泣,接近崩潰。

“對這件事我很抱歉,如果有什麽想發泄的盡管告訴我吧,說出來會好些。”

“你不了解我們的情況……我們的壓力更大了……這種生活,我快不能過下去了……我該怎麽辦……”

“這得你自己做決定,弗吉尼亞小姐。”

“……我得想出個辦法。”

“要來醫院嗎?我們可以馬上來接你。”

“不,不……”又開始抽泣。

“我要靜下來想想……”

“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醫院會全力治療李教授。有事的話盡管吩咐。”

“謝謝。”

“有想法的話及時聯係我們。”

“好的,校長先生。”

“你……”一陣短暫的雜音後,通話戛然而止。

菲利普伸手關上了隨身聽,略帶歉意地說:“最後我說的是‘你不要客氣,小姐,有什麽事就說吧’,因為剪輯得太急,這句話被剪掉了。”

“她後來聯係了你們沒有?”

“沒有。後來你知道,她就這樣消失了。”

“她沒有提到‘離開’,她說她要想辦法。”

“離開就是她的辦法,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如果她不會離開你,她就會立即趕過來看你,但她聽到你昏倒的消息時,沒有表露出一點來看望你的意思,這本身就令人懷疑。她覺得壓力很大,現在你又得了這個病,她想離開了。不要否認,朋友。”

李無言以對了。這樣一個被外界所有惡劣情況的矛頭指著的男人,隻能接受每一個說法,就像契訶夫《苦惱》裏那個馬車夫,隻能無奈地向馬傾訴。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會去哪裏?”他的聲音在顫抖。

“不知道。”菲利普垂下了頭。

李身子在顫抖,就像精神崩潰前夕的病人。他說不出話了,目光呆滯,軀體卻在不斷抽搐。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辦法呢?雖然這段錄音不一定能表明弗吉尼亞永遠離開了他,但卻能說明弗吉尼亞的消失不是外界逼迫的,不是他之前設想的遭遇了不測,而是她自願離開的。這讓他感到心痛,也讓他周身忍受著孤獨的折磨,他現在真的無依無靠了。雖然李的麵前就坐著一個人,但他感覺在他們倆的中間隔了一道鐵欄杆,或者對麵那個人就是一道幻影,毫無實質性作用。李哆嗦了一陣,仿佛有一陣寒風吹過。

“朋友,別哭,別哭,讓我們一起來想辦法。”菲利普說。

房間裏又經過了一段長久的沉默,努力壓低的哭泣聲像插曲一樣跳躍在這個過程中。

“什麽辦法?”微微睜著一雙紅眼,李的語聲有氣無力。

菲利普饒有興致地問:“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不然就是不去醫院了,在家等死。醫藥費我準備好了,你可以代醫院取走。”

“不,這樣太消極,不僅不是你的,也不是積極向上的人的行事方式。”

“現在還有什麽事情能讓我樂觀起來?”

菲利普思索了一會兒:“健康。”

“它有什麽用?”

“隻要你能活下去,就沒有什麽辦不到的事。癌症雖然死亡率高,但不是沒有活下來的人。”

“弗吉尼亞會出現嗎?”

“不,她離開了,不然現在在你身邊的就不是我了。”

“活下去的意義在哪裏?”

“在於它未知,誰都無法預料。現在的事實是這樣,將來的事實又會是什麽樣?沒人知道。別輕言放棄,朋友。”他輕描淡寫地說。

李停住了,好像想到了什麽,可能想到了弗吉尼亞的情況也符合這句真理。他不知道菲利普說這句話是不是在暗示他關於弗吉尼亞的什麽,但在絕望的情況下,隻要一想到弗吉尼亞,他就像是被打了一針強心劑,精神立刻提了起來。

“那你告訴我,接下來我該怎麽做?”

“接受治療,說不定你會完全康複,重新變回那個沒日沒夜奮鬥的你。隻要你重獲健康,一切都好辦了。”菲利普沒提到關於弗吉尼亞的一個字,但李卻覺得他每句話都是在講述弗吉尼亞,他的幹勁因此被激活。

他靜默了一小會兒。

“我同意接受治療。”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你。你最好明天就到醫院和我碰頭,然後我們會安排你住院治療,別忘了帶上醫藥費。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考慮到現在的天氣,那個時候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熱。地點在醫院一樓的13號房間,最裏邊那間。你覺得怎麽樣?”

李不慌不忙地連續點了幾下頭,然後埋下頭開始痛哭。菲利普立刻直起身子,從他的背影看來他很詫異。

“朋友,別哭了。”

過了不知多久,可能隻有十分鍾,也可能有半個鍾頭,李才重歸了平靜,他紅著眼眶抬起頭。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講到這裏,還在沉睡的那個自己呼吸開始不平穩了,顯然受到了情緒的波動。我們該說再見了,好在我回到意識深處之前已經完成了任務。你們得重回這個故事了,畢竟我講的隻是件無足輕重的往事,真正的故事還要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