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萬綠叢中一點紅-2

黨妹這樣回避是很明智的,男人二狗兒沒有這些醋性。公公卻是個麥芒心眼,家裏的一切他統管,包括精神文明建設,他更不喜歡幹活時打嘴花。

她喝完了水。

王明富也係好褲子,沒趣地轉回苞穀地裏。

老喬頭沒有生氣,也許黨妹比他和二狗鋤得快,鋤得多的原因,對黨妹表示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寬容和關心,說:“歇會兒吧。”

這話是在黨妹放下鋤頭喝完水以後說的,稍有點順水人情。

黨妹仍然是受寵若驚地接受了,也說:“爹,你也歇會兒吧。今天能鋤完,不用急。”倒水,把水送過去。

老喬頭在離媳婦老遠的地方,放下草帽,坐下,飲渴牛似的,咕咕喝著。咽一下,那瘦瘦的嗓筋,扯著圓鼓鼓的喉瘤兒,上下一滾動。喝完,一揩臉,卷起莫合煙來。

二狗洗完澡,死屍一般,四肢八叉,躺在林帶裏,草帽蓋臉。不是胖肚兒一鼓一息的換氣,誰見了都以為是死人——他今天不快,弟兄大家,有苦大家吃,有福大家享。二狗兒的這種思想,雖然樸素得如同奴隸部落一樣原始,但道理都是一樣。他在小院裏是個悶葫蘆,又沒脾氣,雷打在腳後麵不得快,大家隻知道他有力氣,能吃,能幹活。替人手腳,別人高興。可吃多了,別人就不一定還那樣。

三狗女人就說:“二狗肚子是個盆,計劃糧全給他吃了,分開過。”

其他多數人表示默然。

有時,媽媽看他當眾吃多了,飯桌下伸過腳去,踏踏他。等沒人,再給他個饃饃或餅。

其實二狗肚子大,也不是故意的,從小餓空了。一九六三年,二狗十五歲,爹餓死了,媽帶著他從徽州逃到新疆。那時新疆有的地方能吃飽。二狗那餓扁了的小肚兒,天天叫苞穀糊糊灌得圓圓的。人肚如橡皮,越撐越大。到了二十五歲,二狗能喝一大盆粥,吃三斤米飯。這駭人聽聞的食量,絕不是他苦練世界冠軍,不吃這麽多,他餓得慌,一餓就不肯幹活。那時三狗兒沒娶女人,家裏沒有看他不順眼的,就盡他吃。

今年虛歲快四十三了,屬狗。家裏的事,他嘴裏不說,可心裏明亮著哩。他是娘帶來的,三狗兒是爹生的,輕重不一樣。今天他幹活,叫三狗兒兩口子上城逛街。

二狗兒越想越氣,越氣越沒勁——他睡著了。

十一

“二狗兒,二狗兒!”老喬頭喊,“二狗兒,那樹陰裏倒好睡?起來!”他喊著,一拍屁股,套上草帽,又接上他的趟口鋤。

二狗兒怏怏地拗起身,坐著。

黨妹怕老喬頭再罵,倒了碗水放到一邊,對二狗說:“喝,在這兒。”

黨妹也去接自己的趟口鋤。

二狗說了一句:“等會兒吧,娘來了。”

黨妹往渠上一看,高高的兩排樹牆中,一個小腳女人,擔著飯,被高大的樹木,比得她又矮又小。

十二

她是一個可憐的老女人,她是一個苦命的老女人,她是一個不幸的老女人,她是一個悲慘的老女人!

在天災人禍的三年困難時期。中國大麵積大批量減少人口的時候,她從鄰居、親人的死屍中逃出來,越過苦難的河西走廊,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西出陽關,橫涉半個中國,討要圖命,來到新疆。一個半拉老頭的軍人收留了她,救了她母子一命。

現在想想,如大夢一場。往事曆曆,不堪回首!

人,怎麽像夜遊神一樣?哎,命呀!不公的命!

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有個一個家,有個一個幸福的家。

她有過一個男人,有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有過孩子,有過五個可愛的孩子。

記得清清楚楚:她的家是在離徽州城郊不遠的莊上。她家住在莊南,三間瓦房,朝陽,一個南方式的小家院。院內長竹,四季垂青。

門前一條小河,河裏有船,大船,小船和鴨劃子。她出嫁就是做在船上和男人一起到婆家的。婆家的規矩大,說她人長得不錯,就是腳大。婆婆扯了三尺紅粗步,使勁給她的腳裹裹纏纏,變成個三角尖兒,疼死了。還不讓她哭。她咬著牙不哭,因為婆婆說,大腳媳婦要踩壞門風。

男人愛她,每到夜裏,就偷偷給她鬆開裹腳布。

解放了,她給他生了孩子。他很積極,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他樣樣帶頭,入了黨。他入了黨,她也覺得光榮。

大躍進,吃食堂,她家主動把三間瓦房讓出來,給莊上做食堂。支起大灶,屋上冒出三竿大煙囪,屋內五口大鍋,一頓煮八筐米,幾百號人吃飯,好不熱鬧!

她高興!**黨就是好!總**線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才解放不到十年,這就進了**主義了!

她趕上了**主義,孩子們也一個接一個地往**主義裏趕,一"躍進",三年生了三個。老支書說,這怕什麽,生,隻要有勁,生!多為革命作貢獻,這不是舊社會,這是**主義。世界上什麽最寶貴?人,在**黨領導下,隻要有人,什麽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你們想想,人民戰爭,人民革命,人民土改,打淮海,鬧解放,哪一茬不是靠人民?人多熱氣高,幹勁大嘛。

十三

一九六零年以後,她們那個**主義來得最早的地方,非但奇跡沒有創造出來,悲劇出現了,莊上糧食不夠吃,柴火不夠燒,那些吃得最飽的,卻餓得最凶。沒糧吃,就吃糠,就吃野菜。莊前莊後,凡能用來充饑的東西,都爭著找。有些小孩老人,卻越餓越"胖",胖得發亮,發黃,眼睛發藍。可怕的,死神來臨之前的回光返照,給整個村子籠罩著一層悲慘的蔭翳。

兒子餓死了,母親哭幾聲,也跟著斷了氣!

丈夫餓死了,老婆哭幾聲,也爬不起來了!

??????

死神終於在一天晚上叩響了她家的門,有人帶信告訴她,丈夫在水利工地上快餓死了!她連餓帶嚇,兩眼直飛金星,領著兒子趕到工地,最後一麵見著了,最後一句話沒來得及說。

她埋了丈夫,又趕回家。家裏兩個女兒,一個不行了,最小一個才兩歲,餓得吃自己的手指頭。血淋淋地咬,她不忍心,連忙把幹癟的**,塞進她嘴裏。

母親的乳汁已經枯竭。

小生命強烈的求生欲,驅使著她窮凶極惡地撕扯著,吸著乳汁,然而,沒有。咬出血來也沒有。

慢慢地,孩子一陣**,一陣痛苦的**,從她無力的手中落了下去——這是她一輩子不能忘記的撕心裂肺的一次。

在家也是死,逃出去也不指望活。她閉上門,帶著兒子外出逃命,聽說新疆能活命,於是在西出陽關的盲流大軍中,又多了一家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