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萬綠叢中一點紅-1

黨妹出了院門,沿著豐產渠邊往前走。

渠兩邊的大葉子胡楊,一棵棵很高,很密。

天雖然放明了,但一走進這高高的林帶裏,似乎又是半夜晨光。仰頭看看,頭頂上還有幾顆殘星,在無精打采地眨著瞌睡的眼。

穿過林帶間隙,遠處的沙丘、叢林,全部朦朦朧朧。然而又並非盡一色,高聳的天山背麵是墨黑色。林帶後邊是墨綠色。草地淺黑色。戈壁灘是淡黑色。遠處的水庫是銀灰色。所有這一切都不是靜定的,它們隨著人眼從樹身邊掠過而消失,仿佛在漂遊,帶著一種神聖威懾的感覺,隱抑著巨大的靈化了的精神。

出了馬勺子莊,廣袤的大戈壁靜得怕人。

地裏還沒有人,隻是一片靜靜的青紗帳。

鄰莊離得很遠很遠,除了馬勺莊子傳來一聲聲雞啼和驢叫聲,就是遠處的哈薩克牧羊狗一聲聲對天長吠。林帶盡頭有一台拖拉機在犁地,聲音很遠,機燈像鬼火,時隱時現。

一陣晨風,微微地從樹空中吹來,肥大的胡楊葉拍巴掌似的,啪啪作響。

黨妹打了一個寒戰,回頭看看,二狗和公公還沒來。她想等等他們,再一想,不,誰知等到的是什麽言語和臉色?走。

這條**,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五年前,她就是從這大渠上進馬勺子莊的。哎,人呀,人到底有多少**要走?哪一條是最後的**呢!

走出大渠林帶,天大亮了。

天山頂端那濃黑的雲峰,已經變淡,那道金邊曲線,化著一片緋紅,染進雲裏。天山雪峰鍍上一層瑰色,金光燦燦。

地裏的苞穀、棉花一片嫩綠。向日葵大片大片地開花了,都一起興高采烈地將臉盤兒轉過去,迎接火紅的太陽。

霧沒有了。

莊稼葉片上掛滿綠色的小水珠,迎著太陽熠熠發光。

黨妹來到自家的十八條地頭,放下肩頭的鋤頭,挽起褲管,挽起袖子,一個人占下了兩行趟口,嚓嚓地鋤起來。齊腰高的苞穀,綠油油地像一片海,映襯她的紅褂兒——萬綠叢中一點紅,很美!她使勁鋤,鋤得很深,因為要上水,淺了,土會板硬,肥浸不到根下。

她鋤得很快,很熟練。在老家,八歲就幫媽下地了。鋤苞穀是粗活,不是細活,鋤綠豆兒,鋤蕎麥,才難鋤哩。不能用鋤口鋤,隻能用鋤角兒慢慢地撥,一不小心,苗就鋤斷了根,鋤斷了頭。鋤掉雙幫苗兒還好,要是碰掉了單株壯苗兒,媽媽可是傷心極了。罵了不算,還要用鋤柄打。打了是不準哭的,一哭,眼淚一糊,看不清,還要碰傷苗兒。

她記得,最喜歡鋤苞穀地,好鋤。苞穀根壯稈粗,鋤口碰一下,不倒。而且,鋤過三遍草以後,苞穀就掛出一纓纓紅絮,很好看。可是媽不讓拽,不讓摸。說,一摸,苞穀就變禿了,還說不要摸,不要拽,等苞穀長粒兒了,好煮給你們吃。

煮嫩苞穀是很好吃的,香。她們四川的苞穀跟新疆的不一樣,不全是黃的,也有白的,紅的,還有花的。媽媽把苞穀煮好了,她常常想要那花的。可媽說,花的給你哥。等他吃飽了,你們再吃。所以,她們姊妹幾個隻是瞪著眼,沿著唾沫,圍著哥哥看。看他吃,他吃剩下的,媽就分給她們,要是隻剩下一個、兩個,不夠她們分,媽就用菜刀剁成幾截,給她們一人一份。要是不剩,她們常常啃啃沒籽兒的熟棒子錠兒,有時,她也哭著要先吃,媽就打她。說,你褲襠裏還少個東西呢。

少什麽呢?

有時她就跟媽要,媽笑著刮她鼻子。

她就知道這是醜事了。

黨妹不知想這些事幹啥?媽媽早死了,哥哥也不知怎樣。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鼻子一酸,眼淚跟著汗水一起往下流。

她揚起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把汗,一抬頭,二狗兒和公公也在後邊下了趟口。

雲裏日頭,晚娘拳頭。大霧消散後,不知天空什麽時候又漫上一層細瓦楞雲,太陽從雲裏撒下光,就像根根繡花針,紮著人的背,又悶又難受。背後的汗堿花兒,地圖似的標著彎彎曲曲的厚邊邊,胸前不時地從褂角上往下滴汗。

苞穀也難受地卷起葉膀,鋤過的地方卷得更厲害。

向日葵也不像早晨那樣熱烈地癡情地向著太陽笑了,都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打起瞌睡。

知了的叫聲也有些沙啞。

賣冰棍的馱著白箱在渠上林帶裏叫。

“喬叔,林帶裏涼一會,不要命啦?”

黨妹正鋤著,不知誰叫了一聲她公公,抬頭轉臉一看,原來是十七條地的王明富。他家地上水早,苞穀一根根神鼻眨眼,綠的發黑,竄到人肩了。他舅舅在水工連,別人地裏渴死,他有水。

老喬頭深知這層關係,心裏氣著,嘴裏沒有好話:“要命幹啥?要是我地裏苞穀有你地裏那樣的色澤,**媽的!我整天抱著婆娘在家裏睡。你舅舅給你把水上足了,你在地裏有啥事?”

“喂,喬叔,你真越老躁腥味越大,還有你媳婦在地裏,就拿出老杆子來曬啦,哈哈哈,哈哈哈 ”

黨妹聽在耳朵裏不吭聲,知道王明富是馬勺子有名的“花頭精”,風流韻事早有所聞,嘴裏喜歡往忠厚人頭上擱。黨妹在喬家,覺得自己有些軟處,不敢跟人爭高鬥低的。可在這些人跟前,她也不是盞省油燈:“王大哥,你吃誰的屎,報誰的疤。直嘴怎麽說出帶鉤子的話來?說話也不看看人,你媽從地那頭來了,不也聽到啦?”

王明富真的轉臉往地那頭望。

黨妹一笑,低頭隻管鋤她的地。

過了一會兒,東邊地裏又走出一個人來,雙手擼起袖子,一抹臉上的汗,臉又紅又黑。身上灰條襯衫,也不分顏色,看了一會兒說:“喬叔,歇一會兒吧,傍晚,小龍的‘東方紅’給我犁苞穀地,到時候順便給你帶犁一下吧?”

這人叫黑衝,三十五六,名字倒像他人,他不但黑,而且短,但,人老實。

黨妹一看是黑衝,馬上緩了緩剛才對王明富的臉色,一挑眉毛說:“衝哥,說話可要算數呀。”

“那當然。”

黨妹在馬勺子莊,要說有知心人的話,就是黑衝媳婦春嫂,兩人就像親姊妹,有什麽傷心事,在一塊哭,又什麽好樂的,在一塊笑。隻是她無事不常到春嫂那兒去,春嫂沒要緊事不到喬家小院。因為工作關係,春嫂動員三狗女人不生第二胎,跟喬老頭紅過臉。

老喬頭臉不抬,重重地丟下一句:“你耕吧。”

“你不耕,這多難鋤呀,熱死了!”

“鋤頭有油,鋤的比耕的入骨。”

“耕,便宜。”

“幾塊?”

“四塊。”

“四塊?四毛錢我也不耕。”老喬頭狠狠地鋤了幾下:“日他媽的!現在什麽都漲價,以前二塊一畝,現在四塊!耕他媽二畝半去吧!”擠了一把汗褡上的汗鹵兒,雙手捂著臉,從上到下一抹,又鋤。

大夥這邊說話,二狗在後趟上熱得光抓。忽地一扔鋤,走到渠邊,摘下草帽,脫掉汗衫褲衩兒,準備下渠。

王明富看見了,又打起嘴花:“狗嫂你看後邊什麽呀?”

黨妹連忙直起腰,轉臉看,二狗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海豚似的身子,除了遮羞的地方泛白,其他皮肉和海豚一色。夫妻五年,黨妹倒是沒有真正動心於他。他們根本不是愛情的結合,而是命運的捉弄,根本不是夫妻的感情,而是生活的所迫。今天,她雖然很惱王明富的趣弄,但她第一次覺得二狗也像個男子漢,油然一陣熾熱的春心波動。過後,到底還是不放過王明富這個殺千刀的,罵他幾聲,以泄一時的感情波動,又顯得自己貞潔和尊嚴。臉**說:“這有什麽,夫妻兩個**床下天天看,天天摸哩。你覺得新鮮,叫你妹妹明秀來看看,咯咯咯??????”

“你這騷婆娘,隻怪二狗沒雄性,要我??????”

黨妹不讓他說完,接過話:“是婆娘哪個不騷?你女人不騷?不騷怎下了一個,又躲到重慶去偷著下?結果還是刮了。要我是計劃生育幹部,一刀把你那小祖宗連根兒割了,哈哈哈??????”

黨妹這一下捅了王明富的疼處,半真半假地從苞穀地裏走出來,大聲嚷著:“狗婆娘,你再說,我要撒尿了。”說著,真的在地邊嘩嘩尿起來。

黨妹對公公一看,一扔鋤,到樹陰下的水桶邊喝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