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院門兒東-2

晨光來臨了。

太陽還沒有出來。

馬勺子莊上的一切已顯而易見。

東方的天空,漸漸地由黑變白,由白變藍。天山上麵那一峰連著一峰的、海市蜃樓一樣壯觀的雲城,遮住了天邊的太陽光,光在這些雲峰邊上,鍍起一條曲折迂回的光邊,粉紅色、玫瑰色、電光色、金光色、燦燦爛爛!

於是大地充滿了光明,充滿了生機。山的朝陽的一麵,像刷了一層金。

馬勺子莊上一家家朝東的牆,統統染上橘紅色,掩映在蔥蘢的林帶之中,顯示出大戈壁一種神聖的、安閑的、獨特的美。

老喬頭身邊放著三把磨好了的大鋤。

他甩甩手上的水,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包莫合煙,側抬起身子,從大口袋裏拿出張折了好幾折的舊《新疆日報》。折起一個小長方形,用手抹平,對著**一捋,撕下,將煙末倒在紙上。很熟練地卷成一根粗粗的煙棒棒,點著,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連磨了三把鋤,中間沒吸煙,癮早來了。所以一口煙吸進去,好一會讓它悶著,然後慢慢張開嘴,再讓它輕輕冒出來。一縷縷從胡子,到鼻子,再到眉毛。閉上眼,細細地品,細細地熏。

晨光明明地照著他的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一張飽受風霜、缺乏營養、刻著無數道年輪的臉。

從他的臉上看,他是一個頗為自負、自強、而又有點自私的老頭。那摻雜著一半花白的頭發,還很密。寬寬的眉毛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個子不高,瘦精精的,顯得一向很敏捷、果斷和急躁。

他總是穿著一身舊舊的黃軍服。從他習慣的穿戴上,可以看出他是沒有享過多少福的老頭,同時也告訴人,他是一個老軍人。

他真是一個扛過槍的軍人。

一九四九年冬。

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他所在的部隊,接到命令,向大西北開赴。

新疆真大!

新疆真冷!

新疆真苦!

新疆解放了,王震將軍號召大夥留下,屯墾戍邊,建設新疆,保衛新疆!

他所在的部隊整編留下了。

他,留下了。

他在部隊學會開汽車,到生產建設兵團還開汽車。

從十七歲那年,他在沂蒙山區那些剛放了裹腳的婦女們扭著秧歌送他參軍起,就轉戰南北,槍林彈雨,多少次死裏逃生!他似乎理解了一個詞(或者根本就沒有理解),革命就意味著吃苦,一生兒,他吃盡了苦!苦得都忘記了自己!穿一件新衣服,渾身像麥芒,穿一雙新鞋,腳不敢抬高,吃一頓細糧,就覺得咽不下去。

火燒簸箕紮,臨老發一發,今年快七十了,還是瘦精精的老黃狗一條!睡到五更頭,用手摸摸自己的胸脯,根根肋骨像搓衣板!他也發過牢騷:日他媽的!我這輩子圖個啥?不是拾個四川逃來的二鍋頭娘們,連老婆也娶不上哩!

前幾年,團場農工一年還能拿上幾回工資,現在搞承包,啥事都靠自己。掙錢的不認人!沒技術,沒關係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水、肥、農藥機械,關關卡,關關緊!還有人恨不得我們這些退休老頭早些死!

有時他也覺得拿著幾個勞保金,心裏不安,自己幹了幾十年,到底算個啥?工、農、兵、牧?全不是!算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咱沒那本事,現在又包地,不拿工資,算啥工人!算農民?咱們層層又有工會。算軍人,沒一杆槍,連步子也不會走。算牧民,養的幾隻羊,過年還不夠開後門!啥也不算。四不像!幹了一輩子,都幹成啥樣?

最近幾年,他也慢慢學會實惠,喜歡講點現實。他的最大現實,就是這個家,就是這個兩合頭的小院,就是這個他親自燕兒銜泥一樣苦經苦營起來的小院。

他越來越強烈、迫切、高興地感覺到,小院有他的老伴、兒子、兒媳、孫女,以及小灰驢、小花貓、那群雞,甚至那幾十棵親手栽種的樹,培養的十幾盆花。小院有他生活的樂趣,有他滿足的寄托!他常常覺得夠了,該得到的也得到了!夠滿足了!——於是,他又常常在自我開導,**黨領導鬧革命沒錯。

鄰人們問他,喬爹,你還差什麽嗎?

他就毫不猶豫,毫不含糊地說:“**媽的!還差個孫子!”

想要個孫子是有盼頭的,三狗兒房裏生了個丫頭娃兒,是不準生第二胎了。二狗兒房裏還是空床,允許生。可是,**媽的!二狗兒女人睡了五年多了,終不打影兒!是個公家夥!?是他的男人沒用?哎!他隻能幹著急,沒處使勁。

哎,要是讓三狗兒女人生二胎,說不準是個胖小子,**媽的!不讓生二胎,這是誰規定的政策?這不是叫我喬家斷子絕孫嗎?

一想這些,他覺得國家這條政策訂得不好,生兒育女,命中的事,要生就讓他生唄,地不夠,砌樓。糧不夠吃,大家均著。**媽的!黑衝他女人,整天沒事幹,東說西道的,計劃生育,基本國策。就靠賣嘴皮子拿工資!

老喬頭想著想著,一支莫合煙抽得燒到了手,還剩米粒兒大的紙嘴兒,仍舍不得扔,側著腦袋,撅起毛茸茸的胡須中那兩片幹裂的嘴唇,饞饞地吮著。好一會兒才扔了,又用腳使勁一磨。

天不早了。

老喬頭站起身來:“狗兒他娘,飯好沒好?”

“就好。你喊一聲東屋裏。”

東屋的竹簾仍靜靜地垂著。

“三狗兒,太陽曬著床了。睡!睡!頭班公交汽車都早過啦,睡!”說完,一掉麵,見黨妹從廚房裏端出一大盆熱氣的苞穀糊糊。他又回頭朝著東屋,“吃過早飯,跟你女人去查查。”

東屋簾仍靜靜地垂著。

吃飯了,糊糊加饃饃。因為今天要鋤地,是出大汗的活,老喬婆又炒了一大盤辣子,否則早飯是不炒菜的。

鄉下人,夏天三頓都喜歡在外邊吃,有樹的就在樹下,沒樹的就在屋背陰處。喬家小院裏那棵老榆樹下,幾十年來,就是天然的露餐廳。

樹長在院西牆根,也就是夜裏放尿桶的地方。緊挨著樹南邊不遠的地方就是肥堆,北邊是雞窩,雞窩後邊還有個自家的簡易廁所。這些小設施本來都可以放到東半邊的一些空地去,那兒,老喬頭又寸土必爭地搗刨了個小菜地,栽上西紅柿、韭菜,既方便又省錢。鍋燒開了,拽把菜,洗洗,炒炒,就能混過一頓。天天拎個籃子到市場上去買,一來沒工夫,二來也不像農村裏過日子的人家。

老喬頭這樣安排小院兒裏的領地,老伴聽他隨他,不敢違拗。二狗兒三榔頭捶不出個悶屁來。黨妹無事不多話,人能過,她能過。三狗兒、三狗兒女人卻強烈抗議,從她們擺出的理兒上看,也不盡無理。

“統共才茅廁大個地方,還種什麽菜?不會去買呀?”這哪像對公公說話,“飯桌挨著糞堆,一邊吃飯,一邊聞臭氣,惡心死了!誰愛聞誰聞去,我不在那兒吃。”

“沒有糞兒臭,哪來米兒香?!少嬌!”

這話,在老喬頭家小院裏,隻有老喬頭才能說,而且聲音不可太響。其他幾個人,包括三狗兒,是沒人敢頂她的。因為隻有她能!時至今日,隻有她才能給喬家接下個真種兒。盡管是個丫頭,而且提前下種的丫頭,然而別人卻沒有。所以,她覺得自己身價百倍,說話鬥嘴總要占個上風。

三狗兒女人的話雖占了上風,但也不能說當公公的話是放屁!糞兒臭與米兒香,是包含著一定的科學道理 。但把糞堆移到桌邊,一邊吃著飯兒香,一邊聞著糞兒臭,這實在是不能令人**。香與臭姑且不論,單是那一群群像直升飛機一樣的綠頭蒼蠅,落在飯桌上、筷子上、臉上,就使人大為不快。同時會使人想起三狗兒女人一翻眼說的那句話:惡心!

然而,他們卻可以安然無視這些嗡嗡亂飛的家夥,無動於衷地吃他們的飯。

早晨,尤其霧天,蒼蠅的翅膀重,飛不高,飛不快,嗡嗡嗡,就能落到粥盆裏,粥碗裏。

最好的辦法,就像黨妹一樣,雙手蓋著碗吃,這樣既不會被公公說成嬌,又加強衛生措施。至於別人怎麽吃,她是不加問津的。在這個家裏,一來沒有她問的權利,二來沒有她問的必要。她的原則是,多幹活,少說話或不說話。

如果細細留心一下,桌上四個人吃粥的樣兒,各不一樣。

老喬頭是響吃響咽。左手端起大花碗,肘撐在桌子上,嘴跟碗邊盡量向左邊偏足,屏足氣,嘴唇傾到粥麵涼處的一定深度,碗跟著嘴,再從左至右同時轉動,根據屏氣的容量,發出的響聲有長有短。老喬頭是個喝粥的老手,一般每口粥所發出的響聲,正好是碗的半圓周,不太燙的粥,隻轉四五個半圓就完了。吃多?吃少?吃快?吃慢?是先喝粥?後吃饃饃?還是一邊喝粥,一邊就著饃饃?這對他,要分農忙農閑,要是冬天地裏凍著,沒事幹,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拿著饃饃,半個半圓,咬一口饃饃,那是很有滋味的,是一種享受。

今天情況不一樣,他不能有這種悠閑勁,十八條地裏的玉米,在喊他救命!他必須帶領家人在太陽還沒有出來之前,先撂下半截地來。所以他手裏的碗,不停地跟著嘴轉,長長的哧啦聲一個接一個。

老喬婆的吃跟他不一樣,先把桌上所有人扔下的饃饃皮、饃饃屑,拾起來,捏成小塊塊,用筷子按到粥裏去,浸一浸泡,再用筷子夾起饃饃皮,劃著碗麵上的涼粥,一口喝去一個洞。還要用手把不時吃到嘴裏去的一縷白發,從嘴裏捋出來,再壓到耳根裏,或者還要看看腳邊的雞、貓,一聲咯咯,一聲**,將嘴裏的嚼不動的硬皮兒,吐到地上,讓那些仰著頭的小動物一塊兒品嚐。

二狗兒吃粥始終保持著狗的特色,一碗粥盛來,不是馬上就吃,先涼著,吃饃饃。當饃饃咽得嗓門發疼時,端起那碗粥,咕嚕一口,就是一個大洞。碰上粥燒得不稠不稀,裏邊再撒一些綠豆兒紅豆兒的,他仿佛遇見山珍海味似的,不吃個死飽,不鬆勺兒。有時討厭的褲帶,總是找不到最後一候眼,索性扔掉它,盡肚兒圓。不過今天,他是絕對吃不成那樣的,一是粥太一般,二是考慮到地裏幹活彎腰是否有困難。

黨妹的吃法,是標準的媳婦吃法。媳婦的吃法是沒有響聲,總是用筷子將開始涼了些的粥麵子,劃到靠嘴的地方,輕輕一吸。吸幾口,再掰開一小塊饃饃放進嘴裏,咽也是沒有聲音的。

她正吃完第二碗的時候,婆婆抓起勺柄,在盆裏嘩嘩攪,又對著東屋喊:“三狗兒,快吃,粥涼了。”

黨妹隻得,這是告訴她,粥要留給人呢。

黨妹第一個放下碗,去拿鋤頭,準備下地。

老喬頭說:“把水桶帶走。”

那是一桶涼水,是為了去地裏補充汗的排泄而備的,黨妹剛要去提,二狗兒突然冒了一句:“我拎。”

你拎就你拎。黨妹扛起鋤頭搶先出了小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