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飄動的紅裙子

充滿光明美好的世界,在一個人的眼裏完全失去了色彩,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落榜了!屈小丫說,說什麽這次都不應該考第五的,她很自信。一直。但她還是考差了!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對她來說,考差了,也就等於落魄了!

這對她確實不公平,太不公平!這次,連班上最一般最一般的徐小凡,都從十五名升到老十了,她這個“前老一”卻落到了第五!老天蓄意懲罰嗎?我屈小丫沒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呀?撞擊火星也不是我所為呀?太空垃圾我一個也沒扔哪?

屈小丫胡思亂想地往前走。

走走,突然收住腳,看看前麵熟悉的街,那不是朝一片破工棚的家走去嗎?我還回家幹什麽?回家告訴媽媽?媽媽聽了該有多傷心!她那麽不容易地把她的女兒弄到城裏來,為的是什麽?不就為的好成績嗎?不就為的讓我實現她當年的中學夢大學夢想嗎?從鄉下來不久,就坐上全班“前老大”的位子,媽媽不知有多高興!有多榮耀!人前人後,說話多有底氣!那回去幹嗎?再看一眼媽媽?是的,媽媽是應該好好看看的,自己的親生媽媽不認我,是這個媽媽把我帶大成人的!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媽媽這些年為我付出了多少艱辛呀!為了我進城來讀書,能進個好班,幾次給人家跪下!這次期終選拔考試,媽媽寄予了多大希望呀!她多麽希望她的女兒將來能進重點中學呀!早早晚晚,都是媽陪著我,就像過去的陪刑者一樣,我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她同樣受到什麽樣的懲罰。每天淩晨,我在小房間裏睡著了,媽媽在大房間裏卻睡不著,心裏老是想著,這兩天考試給我吃什麽,才給保持體力?說什麽樣的話,才能使我開心?

事實上,不考試的比考試的還要累,還要糾結!在那三個黑色的日子裏,媽媽天天用自行車送我去學校。我進去了,她卻扶著車,站那。我叫她回家,她說,你好好考,我這就回家。實際上,她沒心腸沒回家,一直在烈日下盼望著,盼望著!我在裏麵考,她在外麵烤!我考得暈呼呼地出來,她烤得滿臉黑汗地站著!手裏拿著剛買的冰淇淋等我。我實在不忍心,媽,你咋不回去?她總是一笑,說,回了呀?這不剛來嘛。我走出考場,她從來不問我她心裏最想問的那句話:考得怎麽樣。總是馬上叫我上車,穿梭在學生中,回家準備下一場戰鬥。

媽那樣盼望著,盼望著,若得知自己不爭氣的女兒考落了,會是什麽樣的心情?一定比女兒還著急,一定比女兒更揪心!一定覺得更沒麵子了!我知道,盡管她麵對這樣的我,臉上會強溢出難看的笑,甚至嘴上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下次再努力,而心裏卻一定在流血!媽為我已經付出了無數,我為什麽還要使她難過呢?

屈小丫毅然掉過頭,茫然信步,往哪兒走呢?不知道。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好與孬,生與死,成績好與成績差,隻是對某一種意義而言,平時的那種“前老一”的感覺,那種優秀,那種領軍威風,還有意義嗎?對我來說,生與死也一樣,隻是一種存在罷了。存在又咋樣?不存在又咋樣?反正是一個考落者,一個被同學老師看不起的人。

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在迎考100天倒記裏的戰鬥中,根本就沒有心腸好好吃東西。人不吃東西,怎麽眼神也差了呢?平時,上學走在大街上,總要躲著那些風馳電掣的汽車。現在,汽車都左拐右拐地躲著她似的,甚至,走到快車道上,警察也不來製止她。

大約是從早上走到下午,繁華街道慢慢走沒了,迎麵吹來一陣涼風。這一陣涼風,吹起她心底深處那句美好的童音:“……小船兒輕輕,飄**在水中,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哎!人不要長大多好!

往前走走,她覺得腳下越走越高。難道地殼的板塊運動,就在這座城市外邊拱起麽?火山的岩漿,就要在這下麵噴發麽?好!來吧,來一次比日本大地震更巨大的噴發!讓憤怒的大海將這個捉弄人的世界,徹底吞噬!

再往前走走,她抬起朦朧的眼,向下一看,天!竟是曾經無限向往過的母親湖!

相傳,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本來是一片山地,沒有水。一天,一個青年到海上去打魚,被海妖吃了。母親十分相念她的兒子,整天到山上去哭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母親的眼淚就流成了湖。後來,這裏的人們就有了甜水喝,稱這個湖叫“母親湖”。

不是說,這座城市離母親湖好遠嗎?記得剛來的時候,班上幾次要組織去母親湖遊玩,老師都沒有批。咋沒走一天,就看到母親湖了?咋會走到這兒來了呢?難道命運之神要把我這顆失落的心,送到湖裏去嗎?海明威在小說裏寫過,葬身大海的人,才是最高尚最純潔的。因為,大海是那樣的藍,那樣的幹淨,那樣的寬容。好了,那就聽老海的吧。我們這兒離海邊好遠,隻有一個美麗的母親湖。湖就湖吧,反正一樣湛藍,一樣深邃。

她留戀地回過頭,向身後養育了她一年多的這座美麗繁華的都市,和正在這個都城市裏到處尋找女兒的媽媽,回眸一顧,就往岩邊走去……沒走多遠,忽聽山腰間傳來一陣喊聲:“哎!小姑娘,不要往前走,危險!”

一個多麽蒼白的聲音,一個多麽軟弱的呼叫!危險?什麽叫危險?美國人太空行走都不怕,中國人走到岩石上還怕危險?她掉頭向山下看去,看見山腰中有個老人,好像在作畫。

畫家?他畫什麽呢?這湖光山色多美!看就行了,畫什麽呀?你能畫得比大自然更美嗎?別亂塗了!她要繼續向前走,又要對那老畫家看,她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蒼老的生命在自作多情。

起風了。

湖上的風,比城裏的風大多了!她認為,城裏的風再大,也都叫樓們擋死了。

湖上的風,比城裏的風涼爽多了!她認為,城裏的風再涼爽,也叫二氧化炭汙染了。

湖上的風,比城裏的風豐富多了!她認為,城裏的風再豐富,也叫摩肩接踵的人分少了。

她無限幸福地享受著湖上的風!讓湖上的風刮起她的紅裙子,一個勁地往後娑娑地裹褻。她覺得這聲音很好聽,仿佛是掌聲,是雨點,像旗幟嗶啪,更像是一種敘說。

“哎!小姑娘,你稍站一會好嗎?就一會。”老畫家一邊忙著畫畫,一邊大聲向山上呼喊。

她回過頭,看看,站一會?為什麽要站一會?我為什麽要聽你的?你是誰?你是海明威嗎?年齡倒差不多。難道老海你還有什麽囑咐嗎?不對呀?老海是美國人,不會說漢語呀?哪你是誰?是“母親湖”那個母親變的湖神爺爺嗎?她胡想著,又要往前走。

“哎!小姑娘,等一等,別動,就一會好嗎?謝謝你,請你配合一下。”

這老頭,嚷啥嚷?我往前走與你什麽相幹?你畫好與畫不好,對我有什麽意義?我為什麽要跟你配合,一個離死神隻有半步之遙的人,還指望她能做什麽嗎?笑話!

“哎!小姑娘,再站一會,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謝謝您謝謝您!好孩子!”老畫家竭力要留住她,叫她不要往前走。

好孩子?誰是好孩子?我嗎?我算好孩子嗎?好孩子能考落了?bxb(別瞎嘣)!886(拜拜了)!

老畫家七描八畫,一幅畫畫好了。老畫家拿著自己的傑作,高興地往山上爬來。一邊爬,一邊說:“哎呀!總算畫好了!小姑娘,謝謝你!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這麽乖,這麽聽話!”

他剛才說我是好孩子,現在又說我是乖孩子,一下兩頂桂冠。可是,老先生,桂冠加錯人了,我現在不能說是好孩子了,明天班上排名,你去看看就知道有多慘了!

老畫家邊看著自己的畫,邊往山上爬來。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

這幅畫確實不賴!深藍色的湖麵,就像一幅藍綢布,飄落在畫板上。在深藍色的湖麵上,有幾隻點白色的海鷗在飛翔,在嬉戲。更遠的地方,是黑色的鬆林。湖邊,重疊陡峭的山巒上,站立著一個紅裙婆娑的少女,麵向湖麵……她對畫看看,眼睛忽然一亮:“你畫的我嗎!”

“怎麽?畫得不像?”老畫家用滿是顏料的手擦擦胡須,說。

“我!?……”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把我畫在湖光中?”

“是的,姑娘。因為有了你,這美麗的湖光山色才有了生命的美感。沒有你這充滿青春活力的生命之火,這湖水,這群山,這片蒼鬆,簡直一點靈氣都沒有!你知道嗎?我很愛母親湖,她像母親一樣,用自己的乳汁,滋潤著大漠和城市,孕育著無數的生命。我在這裏生活了六十年,現在老了,八十了!幹不動體力活,就畫些畫。我要用我的畫,記錄下我們這座城市的最美!讓我們的後代,不要忘記過去,要他們懂得,什麽叫幸福!現在的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呀!那時候,我們鑽地窩,建設這個小漁村,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的今天嗎?所以,一年四季,我都要來這裏畫畫,想把母親湖的景色畫下來,可畫過幾十幅畫,沒一畫滿意的。這一次,總算畫成了!畫出了我生平中最美的一幅畫!所以,我得好好感謝你呀小姑娘,是你給了這片母親湖以活的美點!也給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滿足!”老畫家拭拭汗,又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才是最美的呀!精神才是最寶貴的!”

她看看老畫家那古枝般的的手,問:“是嗎?”她停了好一會,“要是沒有價值的生命呢?也同樣寶貴嗎?沒有精神的人,還需要生命嗎?”

老畫家一聽有些茫然:“這是什麽話?是生命怎麽會沒有價值呢?無論是年輕的生命,還是年老的生命,都同樣有價值,同樣美麗。一個生命的存在,怎麽會沒有精神呢?”

她不想聽他的高調。轉過臉去看湖水:“沒價值的生命同樣美麗?沒有價值的生命還有精神?我沒發現。”

老畫家馬上問:“你指什麽?你說你沒發現什麽?生命的意義嗎?比如你,你有了生命,才這樣活力四濺,要是失去生命體係,你就是湖邊的一抔沙土。那末,你告訴我,是你青春的生命美麗,還是這抔沙土美麗?人的精神就好比是生命的一盞燈,生命沒了,燈就熄了。”他對小姑娘看看,“唉!小姑娘,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內心一定有什麽事疙瘩著對吧?不知怎麽的,看見你,就想起我的小外孫女兒。她跟你一般大,今年沒考上重點中學,就跟天蹋下來似的,怎麽也想不開,怎麽勸也不行。我又急又擔心!不瞞你說孩子,今天,我這幅畫就是特地為她畫的,我要讓她看看,生命是多麽美麗,不愛惜生命的人多麽傻!哎我說,今年沒考中,明年再考嘛對不對?再說,考試的機會多的是,也不一定都在重點中學一棵樹上吊死嘛,一般中學就出不了人才啦?我們那時根本就不分什麽名校不名校的。哎我說,考不上名校就沒麵子?就不活了?不活不是更沒麵子嗎?死了不是更被人家嘲笑?現在的娃娃咋這樣狹隘呢?知道嗎?她要真的想不開,那要給我們帶來多大痛苦呀!一個人的生命之燈一滅,給多少人帶來黑暗哪!想過沒有?你說她傻不傻?哎呀!我得趕快回去。”

聽了這番話,她轉過身對老畫家看看,不吭聲。老畫家已經十分蒼老了,人生基本跟艱苦為伴,最後還爬上這麽高的山頭,為外孫女畫畫,用自己的生命之燈去照亮別人。“一個人的生命之燈一滅,給多少人帶來黑暗”……她認真看看老畫家那爬滿皺紋的臉,看看老畫家那幹枯的手,說:“爺爺,這幅畫送我好嗎?”

老畫家對她看看,點點頭。又開始畫第二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