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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裏,生命的色彩

今天下午,接到內地援疆高級中學春季入學通知書,明天就得啟程西安。我要一個人走,媽非得叫他送我。

自從我爸去世後,他爺兒倆,每年秋天,都從甘肅老家到我們家來幫助拾棉花。那一年,棉花拾完了,他們就不走了。

我懂我媽的意思。但是,我沒有辦法。

他們一住下來,簡直成了多餘的人,就像小數點後邊除不盡的數字。家裏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我特別不想看到他們,每天天不亮,我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我一個人端到自己房間裏去吃,不跟他們在一起吃。我討厭看到那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尤其討厭他爹動不動就往我碗裏夾菜。每次夾給我的菜,我偷偷丟到桌下邊,喂貓。

我知道,我這樣做,媽心裏很難過,她希望我跟他們好,叫聲爸,叫聲哥。

可是,我做不到。我隻有一個決心,堅決不考本團場的高級中學,一定要考內地援疆高中班,離開這個家,永遠不跟他們在一起。

今天,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全家人連夜給我做準備。忙完了,媽睡到我**,說:“秀,媽對不起你!你爸死後,媽也是實在是沒法,才走這一步。媽又有病,這麽多的地,家裏沒個男勞力,多困難哪!你三年高中,少說,還要四五萬,高中畢業上大學,那要得多少錢哪!這得靠他們爺倆包地。哎!媽也知道,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秀,天亮,你就要走了!他送你走,你叫他一聲哥,好嗎?他今年十五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哎!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沒個媽!才十幾歲,他爹就讓他幹大人的活。哎!沒爹沒媽的孩子都叫苦啊!”

我不吭聲。我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也沒讓我輟學。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實在是難辦到。為了臨行前能安慰媽一次,我把手放到媽的手上,表示願意聽媽的話。

可第二天,要說的話都想好了,還是沒有勇氣叫他們。

說實在的,他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天不亮下地,黑透了,也不見回家。不管地裏的活多麽緊,他們都不讓我缺一天課。每到下雨下雪,媽還叫他給我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我寧可淋著凍著,也不願讓他到我們學校裏去,生怕班裏的同學問我他是誰。如果不帶偏見的話,其實,他長得並不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高中生。

軋嗄軋嗄!軋嗄軋嗄!……

45次特快豪華列車,就像一條巨大的彩鰻,穿行在西部大戈壁春的原野上,將我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坐累了,我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麵看。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木頭一樣,不說,也不動,永遠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我看書。他不看書。我不吃車上的飯,吃幹糧。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火車緩緩地遊進蘭州站。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我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婦女,問:“花生多少錢一包?”

“一塊。要不要?”那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問。

我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婦女收了錢,先給了我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裏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我正急得要喊,隻見他眼疾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抓住那個婦女頭發,命令似的:“找錢!”

天!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假如那個婦女再不找三塊錢,他會把她從車窗裏提進來的。

我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剛要坐下,一個剛在蘭州上車的中年男子,手裏拽著兩個大包,要把行李往我旁邊放。

他馬上站起來,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

那個中年男子馬上又抓起包:“有人?人在哪?”

“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

車又開動了。

我對他看了一眼,心裏好一陣感激。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但嘴張了幾張,終究沒說出來,就將手裏的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

他說不餓,要我留著慢慢吃。說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夜裏11點,火車才到達西安。

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大概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提著包,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麽傲慢、那麽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可憐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繞著放羊人的腿。就跟我的親哥一樣,那麽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個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兩小包,走得那麽艱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生怕我被擠丟了。

我從來沒鑽過地道,我心裏害怕極了!嘴也不那麽硬了,沒頭沒腦地問:“哎!這鑽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

他很堅決:“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我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那年,跟大(爹)來新疆,也是這樣鑽的。沒錯,跟著我!”他命令似的不容我多話。

我心裏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會準該哭鼻子了。

我跟著他在地道裏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燈火輝煌!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

我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的牌子,都是各個學校來車站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我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陝西師大附中新疆班”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師大附中!哎!那兒!”我連忙從人空中擠過去,拿出我的入學通知書。

那些男生們便熱情地接待了我。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生,從我手裏接下包,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還要接西藏班新生。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他肩上往下拿包。問我:“哎王金秀,他是你什麽人?你哥嗎?”

我慌亂地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一起上車吧。師大附中招待所,家屬全部免費。”

他放下包。說:“不了,秀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夜裏一點,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

那男生說:“哇!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來來來,上車上車!”

“不了,俺家裏地裏棉花要開始種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硬從車上往下跨。

車開動了。

那個男生趕快捅我,說:“咦!王金秀,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我從車窗伸出手,一下子覺得心裏淚汪汪的,好想哭!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我揮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