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溫度
呀！火！
真不知哪輩子欠下他的！我班上怎麽就收了這麽個學生？當初，說什麽我都不願意接受這個差生班，校長追著做工作，說初一（2）班雖然是個差班，除了董夥寶不受紀律些，其他同學還是可以的嘛。成績差不要緊，別給我捅婁子呀！到班上沒兩個月，董夥寶這個差生中的差生就給我來了兩招，差點兒沒把我氣暈過去！
開學後三個周，語文第一單元教完了，我想測測這個單元教學效果，就出了張試卷，讓同學們做。班上同學、老師都清楚，這卷子測誰都不用測董夥寶，他連現代閱讀課文都懶得看，何況這第一單元全是古文？之乎者也，他能懂什麽！整天除了動點子玩，肚子裏根本就裝不住什麽別的。平時，語文、數學、英語這三門課，沒一次能好好聽下去，通常是，老師在上邊講，他在下邊偷偷地畫漫畫，畫老師講課的各種形態，各科老師都畫，特別是經常訓他的那幾個老師，畫得奇形怪狀，長毛禿頂、鼻大眼小，特別特別誇張，特別特別形象。老師畫膩了，畫同學，同學畫完了，畫小貓小狗，什麽都畫，反正每時每刻不讓手閑著，你說每次都叫他去辦公室談話，他有時間，老師不一定都有時間，氣極了，就訓他一頓，要不就不理他，放任不管。有的老師就給他換了名：董活寶。
考試嘛，無論成績好壞，得都給每個人發一張試卷，當然也不能讓董夥寶空著。
試卷一到手，教室裏馬上安靜下來，60幾支筆，就跟小雞子啄米似的，篤篤聲一片。聽起來，這種聲音很奇妙！很爽神！也很幸福！細聽聽，像是很近，就在身邊，我整個人幸福包圍著。再聽聽，又像很遙遠，如春的腳步！如大草原上奔騰的馬群！又如空前的交響樂，激抑、高亢！這種聲音，對某些同學是動聽的，歡愉的。而對另一些同學則是恐懼的，艱難的，幹脆充耳不聞的，比如董夥寶。
卷麵上會做的幾道題，董夥寶很快做完了。不會做的題，猶如一條條死蛇，躺著不動，既可怕，又無奈。我巡視到他的旁邊，看看他的卷子，好像老是拿捏不定第6項。
6．下列句子沒有語病的是（）
A．他一進教室，同學們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B．團結一致是搞好工作的關鍵。
C．從他的發言裏，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D．他們把學校建成像花園一樣美麗。
這ABCD到底選擇哪一個呢？董夥寶已經想了好久，也想不準到底選擇哪個？在那磨蹭來磨蹭去，括號裏打A又畫掉，打了B又畫掉，在那一會把試卷放平，一會又把試卷折起來，一會又把試卷立起來，蒙住臉，用眼角偷著瞟同桌肖靜娜的試卷。
肖靜娜是個精靈鬼，對董夥寶偷看的行為早有防範，整個人將做好的題和沒做好的題壓得嚴嚴實實，不留半點紙邊邊給董夥寶。
董夥寶左看看右看看，看我朝前巡視，馬上轉身看後排王大朋的卷子。而王大朋同樣被第6項難住，兩人半斤八兩，難兄難弟，誰也不比誰好到哪去。周圍幾個，隻有李靜娜語文成績好些。董夥寶還是舍遠求近，又過來騷擾正在做題的李靜娜，用筆在她膀彎上輕輕地畫了個蘋果，點上眼睛鼻子，接著就用筆捅李靜娜膀彎，想讓她的膀子抬起一點。乍一看，那漫畫特像肖靜娜，圓圓的臉，小小的眼睛。我一看心裏要笑，這個“董活寶”！太有歪才了!
肖靜娜知道他要幹什麽，根本不理他。
董夥寶碰了幾回釘子，知道想看李靜娜一個字比蹬天還難，無奈地又拿起試卷蒙住臉——這會，他似乎有了新的發現，卷子下方的空白紙上有個小洞，洞很小，透過小洞，看不清前麵的東西，他想把小洞再擴大一點，大概覺得這樣既可以隨時窺視肖靜娜的卷子，又可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於是，董夥寶就用筆尖戳那小洞洞，戳出來的小洞，四周藍藍的毛毛的，更是看不清。他掉頭對我看看，手去口袋裏掏出打火機，躲到桌肚裏，啪！欽著了，將卷子下邊那塊白紙折起，折成一個小小的尖角，小小的藍色火苗，輕輕地往紙角上一靠，再放開，紙上立即出現一點不規則的小洞。他很驚奇的樣子，再折，再燒·····三燒兩燒，那卷子放開來，就出現許多不規則的小洞洞，這些不規則的小洞洞，又有一定的創意。可是，就不再在試卷了，而是一張眼網，這些網眼，好像啟發了董夥寶另一種思維——把試卷又折成長的，在折痕上燒成長溝溝，再將這些小洞與長溝溝連起來，不就是一畫不規則的寫意漫畫嗎？……這一聯想，使董夥寶有了無限的創意空間，於是，他又把小洞再燒大一點，與長溝溝相連接，整張試卷上洞與洞之間有某種意念上的聯係，實際就是一次紙燒畫創作。現在電視上介紹的繪畫方式可多了，什麽鐵烙畫、牙啃畫、手指畫……什麽繪畫創意都有，董夥寶又創造出一咱“燒紙畫”。
這時的董夥寶完全專心在他的紙燒畫創作了，根本沒考慮那卷紙上的洞一旦燒大了將是什麽樣子，這個馬大哈！當他偷偷地將打火機藍色火苗再一次靠到本來已經烤脆了的卷紙的時候，本隻聽，“噴！”的一下，整張試卷全著了！
“啊！火！火！……”火竄到董夥寶自己手上，燙得嗬嗬直叫一個勁地亂扔！
周邊幾個聚精會神地做試卷的同學，一見到這突如其來的火，嚇得大叫起來！
“天哪！火！”
那一團火第一個扔到肖靜娜的試卷上，肖靜娜趕快扔掉燃燒的試卷，迅速逃命！
肖靜娜扔開的試卷，又點著了旁邊桌上的試卷……眨眼工夫，後排幾張桌子，很快形成了“火燒連環卷”之勢。
這時，滿教室都處在火的恐怖中！許多同學都嚇得站了起來。
我一嚇，趕快提起講台旁邊衛生值日打來的一桶水，跑到後排，對著董夥寶和他身邊燃燒的火，沒頭沒腦地一潑，才沒釀成大禍！
哎！這個“董活寶”！一場單元測驗一次火災事故，我也成119了。
哇！蛇！
這不是？前天，第一節語文課快下課時，坐後排的肖靜娜忽然小聲報告：“董夥寶抽煙！”
我正坐在前麵講台上改本子，聽到李靜娜報告，我對董夥寶看了一眼。這家夥曾經抽過煙，也多次找他談過話，事情還鬧到校長那裏去。這會老毛病又犯了？同學們都在緊張複習迎考，這麽緊張的學習氛圍，你自己不複習還來過煙癮？這孩子到底還有沒有救了？我放下筆，一步一步向後排走去。走到董夥寶跟前，什麽也不想說，直接將手伸給他。
董夥寶抬起頭看看我，一嚇，馬上自覺地站起來，故裝莫名其妙，看著我的手，不說話。
我耐著性子，小聲短而促地命令他：“看什麽看？煙給我！”
這事是快嘴烏鴉肖靜娜惹的禍，報告的聲音太大，老師才聽到的，董夥寶眼先對肖靜娜不滿地蹬了一下，接著又對我的手看看，一推幹淨：“沒煙，哪有煙？”說著，兩手一攤。
“沒煙？老實一點！你以為我沒看見？”我一步不讓地頂著他。
董夥寶認為我在講台那兒肯定不會看到他後排的事，因為煙是從口袋裏偷偷摸出來的，然後又迅速躲到桌肚裏，講台隔自己五排座位，老師怎麽會看見呢？認為我明顯在詐。又說：“真的沒有。什麽煙？”對肖靜娜看看，“她胡說！”
我看了一下肖靜娜，相信肖靜娜不會無中生有。但是，現場又拿不出證據，我覺得有點尷尬，心裏馬上來火，又問董夥寶：“真的沒有？”說著，眼睛下意識地對董夥寶褲口袋看，他褲口袋裏鼓鼓的，好像是裝著什麽東西？肯定是煙盒吧？我馬上胸有成竹地緊問董夥寶一句：“真的沒有？我再問一次。”
“真的沒有。”董夥寶很硬。
平時什麽事，董夥寶是很能抵賴的，有時抓住事實，他也不承認。同學們都知道董夥寶底細，他是一個富家公子，老爸是搞建築承包的，家裏錢多得用麻袋裝。因此，董夥寶對誰都有點“錢老大”的性格，不太買誰的賬，跟哥們之間有個磕磕碰碰，一般都會用錢去私了。
今年春天，學校60周年校慶，董夥寶老爸給校長送來沉甸甸的一皮箱錢，到底多少萬？誰也沒細數過。有了這一箱錢，董夥寶離校長規定插班分數線，相差30多分，校長自己也破格收下了。
收是收進來了，可這個用錢換來的學生，基礎這麽差，再加上一夜致富的家庭背景，老師都知道不好管，初一16個班，放哪個班哪個班老師總不讓進，沒一個肯接這個燙手山芋。
後來，校長在教師會上拍板開價：誰當董夥寶的班主任，每月班主任津貼增加兩百！
校長兩百拍那，沒有老師敢接，男老師女老師，一個個悶著葫蘆不開瓣，心裏盤算著，寧願每月少喝兩瓶酒，也不想去操這份心。
校長會上下了注，沒有老師接，會後又私下個別做老師工作，說來說去，最後找到我，叫我初一（2）班收下董夥寶，說不會虧待我。哎呀！有什麽虧待不虧待的，這哪像收一個差生，有點像當年上甘嶺戰前動員了！我好歹也是一名黨員，總不能看著領導拿著任務不去接呀？沒法，個人服從組織，硬著頭皮，讓董夥寶進了我的班。
哎！真沒料到，董夥寶是這麽個難摸的剌球！
難摸，今天也得摸！上課抽煙，這在八中算是犯了大忌！我們八中是全市重點學校，對學生要求很嚴。董夥寶不但公然違犯《中學生守則》，而且抽煙抽到了課堂上，這課堂成了煙場了？全班60幾個同學眼睜睜地看著我，這樣嚴重違反校規的事，我若是聽之任之，今後還有什麽理由說服其他同學？再說，這家夥明明抽煙了，一股煙味薰薰，還一個勁地狡辯，哪有一點學生的樣子？根本不把我這個班主任放眼裏，不當場抓他一次現場，下次再管他，他會更加囂張。
我一氣，情不自禁地將手迅速伸進董夥寶的褲口袋，一摸，好像真的不是煙？手尖觸到的，並不是硬硬的煙或煙盒，好像是一個什麽軟乎乎的東西？塑料繩嗎？……再一摸，我渾身立即麻酥酥的，從頭到腳一身雞皮疙瘩！馬上聯想到那種從來都不敢看的極其惡心極其可怕的東西——蛇！我手猛然往上回一縮，大聲喊：“董夥寶！你口袋是什麽東西？啊？給我拿出來！聽見沒有——？”我的聲音都嚇變調了！
董夥寶見我嚇得要哭，不慌不忙從褲口袋裏掏出一團軟軟的東西，放到課桌上。那軟軟的不知名的小東西，慢慢地伸展開來，開始在課桌上顫顫地蠕動……
“啊————！蛇！”
先是肖靜娜第一眼認出在課桌上慢慢伸展開來的東西是一條小蛇，立即尖著嗓子一聲不要命的長叫！
接著，周圍同學都一起叫了起來：“啊————！蛇！”
“這是無毒蛇，不咬人的。”董夥寶解釋說，“現在還有人拿蛇當寵物養哩。”
膽小的同學根本不聽，嚇得連跑帶爬，紛紛逃往教室門外。
我看看桌上真是蛇在蠕動，也嚇得趕快往一邊躲！但我又不想在學生麵前過分失態，就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用力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喊：“坐下！都給我坐下！哪裏是蛇？”聲音一下岔了氣，聽起來，那樣的可怕！
明明是一條小水蛇，咋說不是呢？認出蛇的同學，一起大聲推翻我的錯誤結論：“就是就是！就是蛇！你連蛇都不認識呀？嚇死人了！快跑老師！”喊著，又有一部分同學逃到門外去。
我們八中是全市有名的學校，初一（2）班雖是全校的差生班，總體學習成績差一點，但是我們在德育、勞動、課外活動、文藝演出等許多方麵，並不比別的班差哪去，黑板上邊掛滿了先進紅旗。能當這個班班主任，算是有實力的。我不想事態進一步擴大，不想讓初一（2）班暴冷，影響全班聲譽，就班關起門來冷處理。一個勁地叫外麵同學進來，說教室裏根本沒蛇。
外麵的幾個女生不但死活不進來，竟後怕得嚇哭了：“不進去！不進去！就不進去！嗚嗚嗚……蛇！惡心死人了！”甚至，有女生都想轉學走，再不進有蛇的教室。
看樣子，班醜已經外揚，左邊的初一（三）班，右邊的初一（四）班，肯定都聽到了，紙裏已經包不住火。解鈴還得係鈴人，我對董夥寶瞪了一眼，命令他趕快將小蛇捉住，悄悄處理掉，否則……後邊的話我沒說出來。
董夥寶大概知道否則後邊什麽意思，就是說，蛇的事情如果進一步鬧大，作為班主任的我，最終會啟動開除他的處分程序，這是班主任對一個學生最後的權力行使。
董夥寶馬上意識到這禍闖大了，擔心外麵那幾個特別膽小的女生，嚇急會不會得跳樓？或者嚇成精神分裂症什麽的？那樣的的話，學校一報警，問題就嚴重了，老爸錢再多，恐怕也難脫其咎。於是，董夥寶很認錯的樣子，離開座，主動去捉蛇。
這條小水蛇不如剛才那麽好捉，剛才下了體育課，他根本沒費多大勁就在學校後邊的林帶水溝裏捉到了。董夥寶本來想放了它，但又舍不得，這條小水蛇太可愛了！渾身細細的金色花紋，很美！現在別說城市裏，就在農村，哪裏還能經常見到這種活蛇？平時見蛇幾乎跟見恐龍一樣難了！就沒舍得扔，悄悄裝進褲口袋，帶進了教室，他本不是為了嚇人，準備課後在哥們圈裏好好炫耀一番，讓大夥開開眼界，活蛇是什麽樣子。我董夥寶學習不如別人，到底也能來一手刺激的，抑或也能提高提高自己在哥們中間的人氣指數，沒想到鬧成天翻地覆慨而慷！
這會，小東西不知遊哪去了？也許是聽到那麽多喊聲嚇得躲起來了？也許是想回到水裏去找媽媽了？哎！到底遊哪去了呢？董夥寶到處找，才在講台旁邊的字簍下找到那條嚇成一團的小水蛇。
小水蛇剛才從桌上逃到地上，可能摔著了？這會死活不讓董夥寶抓，一見到有手伸向它，就拚命地遊，遊得飛快，在水磨磚的教室地麵上，不斷遊出活的S來，三遊兩遊，就遊出教室，遊向過道，遊向樓梯，又順著樓梯，迅速往樓下遊去。
這時，下課鈴嘩嘩響起。
整個教學樓所有的教室門，同時大開，同學們紛紛湧出門來。有人一眼看到活蛇在樓道裏遊動，陡出一聲大叫：“呀！蛇————！”
這麽一喊不要緊，整個四層教學大樓，頓時大亂！所有同學，小心翼翼，又要向前跑，又怕腳踩著蛇，就一起用尖叫來釋放恐懼！
老師們一時也嚇得手足無措，一邊要小心腳下踩著蛇，一邊要去維護自己班上的學生，樓上樓下，學生叫，老師喊，吵得沸反盈天！一條小小的水蛇，攪翻了全校幾千師生！
“這事真鬧大了！”我趕快往校長室跑，想告訴事情的真實情況。
突發的全校大**，校長根本不等我回報，打開桌上電腦，立即開動校網，啟動突發事件應急程序：
他一點擊安保係統。
我馬上看到全校安保人員迅速集結到樓下待命；
他又一點擊醫療急救。
我馬上看到醫生護士迅速跑出門診室。
校長又點擊臨時指揮係統。
黨支部委員們迅速起到校長辦，迅速組成現場指揮小組······
應急命令出發後，校長還是沒空聽我說話，他連忙戴上頭盔，跑出辦公室一看，大聲喊了一下：“天！要出大事！”急回頭，從書櫃上拿下電喇叭，在樓下大聲指揮，要樓上各班老師將自己班的學生叫進教室去，坐好！絕不要集中到樓的一邊一起，這樣會發生樓層坍塌！釀成群死群傷重大慘案的！校長一邊喊，一邊趕快用手機報警！
我想阻止他報警，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沒過10分鍾，110、120，“哇喔！哇喔！哇喔！······”滾動著紅綠燈，從不同方向往校園開來。
大概附近的一些家長已經聽說學校出了蛇，他們不知是蟒蛇？還是眼鏡蛇？要是五步蛇，那就完了！孩子一旦被咬，那就見不著麵了呀！嚇得跌跌撞撞往學校跑……
半小時後才證實——一場虛驚！
人散了，校長氣得拿大喇叭叫我：劉殿學！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啊！老師！
半學期不到，董夥寶兩次驚天動地的事，不但轟動全校，連市裏也有了名。肇事者董夥寶也遭到一次嚴重的家庭暴力，他老爸出手很狠，一下把董夥寶腿踢瘸了，幾天沒能到校上課。
趁董夥寶請假，我開始啟動了開除董夥寶的程序。再一想，校長會同意嗎？董夥寶的座位有他老爸的一箱錢壓著，校長能簽這個處分決定嗎？哎！算了！董夥寶不走我走！說什麽也不想在初一（2）班呆了，那200塊額外津貼，我也不想要，馬上就給校長寫申請，堅絕不當班主任。
謔！校長竟然批了我的申請，批我不當班主任，還留在初一（2）班教語文，辦公室、辦公桌什麽都沒變。這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校長還得要做我的工作，讓我繼續留任。沒想解脫這麽快！
初一（2）班班主任位子沒空兩天，就來了個新班主任。這次，校長不派女老師，給八班派了個男老師當班主任，姓馬，叫馬末都，跟那個大收藏家馬未都幾乎同名，需要留意才發現，一個叫馬未都，一個叫馬末都，中間一個字的第一筆，一個長一點點，一個短一點點。我問馬老師為什麽叫這名？他說他在家排行最尾，個子又小，爹媽就叫他“末兒”。
我一聽要笑，這名也真叫絕了！真正名如其人，這“末兒”老師個子也真叫小的，站在講台後邊，整個人也出不了講台多少，看上去，還沒有初一（2）班的傻大個王大磊高。這人一小，什麽都小，馬老師小鼻小眼，小嘴巴，還戴著一副小眼鏡。整天文文靜靜，對所有人幾乎沒有一點脾氣，什麽事都那樣溫良恭儉讓。
我特別不能理解，校長派這麽個溫柔的小書生來初一（2）班，到底什麽目的？他能當這個班的班主任嗎？他能對付董夥寶這樣的“差星”嗎？要對付董夥寶這樣的主，非得有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不可，“站在講台一聲吼，教室也要抖三抖”的那樣才行，派這麽個小“末兒”能幹什麽？整天和同學們做遊戲呀？不出一個月，初一（2）班肯定還會鬧出驚天動地的事來，等著瞧。
今天是新班主任上任的第一天，我主動到班上來給馬老師介紹介紹情況，幫他穩穩局勢。
同學們鼻子裏水不響一下，瞪著眼，聽小馬老師的任職演說。
小馬老師還真不愧為北師大畢業的，雖然學的數學，但出言吐語，文氣十足，他很快就八班今後施政方針，總結為兩字：誠，愛。要大家都以自己的誠心相互愛護。誠，能團結朋友甚至敵人；愛，能化解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他一再強調，八班是60幾個同學的八班，不是班主任一個人的八班……
“末老師，報告！”
小馬老師話沒講完，後排的董夥寶不耐煩，他報告去廁所。
小馬老師推推眼鏡，對後邊站起來的同學看看，估計是董夥寶，雖然未見過其人，早就耳聞他的驚天動地之事。馬老師又看了一下董夥寶，問：“董夥寶？你是董夥寶嗎？”
董夥寶沒頭沒尾地嗯了一下。
小馬老師沒有立即讓董夥寶去廁所，先糾正他的語言錯誤：“我姓馬，不姓末。你都讀初中了，難道連ma馬,mo末，都不能分清嗎？如果你有口吃，是不是先去校（jiao）語學校，校正一下口吃？”
董夥寶站著，覺得有點臉紅，不該戲謔叫他“末”老師，這個軟釘子是自己找著碰的，老師沒指你站，是自己站起來的。
馬老師見董夥寶站著有點尷尬，就讓他先去廁所。
從廁所回來，董夥寶老老實實坐了一會，聽馬老師講數學。課倒是講得挺活，挺有趣，數學題講得十分深入淺出，通俗易懂。
沒聽一會，董夥寶老毛病又犯了，用筆在本上亂畫起來，畫畫畫畫，就畫起了前麵的馬老師，畫得十分誇張：小個子，大腦袋。大腦袋上小眼睛、小鼻子。小鼻子下麵一張沒門牙的大嘴吧。大嘴吧裏向外不斷吐出由小到大的圓圈。
董夥寶沒畫完，小馬老師的課已經講完了。他能感覺出來，這節課誰聽誰沒聽。
馬老師走下講台，慢慢地往後邊踱，踱到董夥寶桌邊，站定。推推眼鏡，專注地看著他的畫作。
或許董夥寶已經完全投入到他的漫畫創作中，馬老師踱到桌邊，他全然不知。
“應該給我裝上門牙。”
一句突如其來的天外之音，嚇得董夥寶三魂二魂渾身猛竄！他下意識地先用整個身子覆蓋住畫畫的本子。
“怎麽啦？為什麽這麽緊張？”馬老師溫和地問。
董夥寶不吭聲，就那樣護著畫。
馬老師說：“是的，一幅好畫，價值連城！聽說畢加索曾把他的一幅得意之作，捆在自己腰裏，生怕被人偷走。你用身子護著什麽用？還是被我竊視到了。”
董夥寶老那樣全力護著，馬老師也不想怎麽樣他，就說：“下課後，到我辦公室去一下好嗎？把你的畫作也帶去，我們談談——我誠心等待你。”
下課後，我知道董夥寶麵臨兩種選擇，去還是不去？去，這位小馬老師會談些什麽？以前所有班主任，都說去辦公室好好談談，可去了，哪一次也沒好好談，都拿他當出氣簍子，要麽就大聲訓一氣，要麽就酸酸地挖苦一氣，要麽就讓回去叫家長。這種把戲他看得多了，估計這小“末兒”老師也使不出什麽新花樣。去就去，每天進出老師辦公室幾次，還在乎這一次？大不了再挨一次訓，再挖苦一次。
“報告！”
我辦公桌在馬老師後邊，一聽是董夥寶來了，就想看看小馬老師如何處置這個“刺頭兒”。
馬老師馬上放上筆，說：“請進。”
“請進”？老師對找來談話的學生還說“請”？新鮮！以前我們都是橫橫地冒一句：“進來！”。學生進來後，再給他臉色看，先震懾他一下，先給他一個下馬威。這個小馬老師也太溫良了，還用“請”。
董夥寶進了門，馬老師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純淨水，順手拉把椅子叫他坐。
這一連串的動作讓我大為震驚，這哪班主任找學生談話的固定程序？倒有點像接待校長。
連董夥寶一時也不習慣，好像有一種突然被招安的感覺。可再怎麽招安，也不能一下改變他對老師隻會訓人的看法，抵觸仍舊是他第一防務。董夥寶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靜聽這位“末兒老師”的下文。
聽了好一會，暴風雨的前奏似乎已經過了，不但沒砸雨點，反倒來了一陣溫和的細語：“我給你講一個小故事好嗎？”
給他講故事？“小末兒”你不忙啊？那些作業本不用改嗎？課間這麽一點點時間，還把這種不受歡迎的學生找來聽故事？
“印度有一個獵人，馴養了一條好獵狗，他與獵狗非常友好，非常信任。一天，獵人的妻子不在家，獵人要出去打獵，沒人照看孩子，就把獵狗留在家裏看孩子。
晚上，獵人打獵回來，放下獵物就叫他的孩子，可叫了幾聲，家裏沒人。他開開門，屋裏也沒有見到孩子。到房間看看，一個可怕的場麵，讓他驚呆了：床前到處是血跡！血跡旁邊有氣無力地臥著那條獵狗。
獵人的第一反應，一定是獵狗吃了他的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獵槍，啪！一槍將獵狗打死！
這時，聽到槍響，孩子知道爸爸回來了，連忙從床下鑽出來，一看狗已經死了！大聲哭起來：‘爸爸，你為什麽要打死它呀？你走後不久，一條大蟒蛇從窗戶裏鑽進來要吃我，不是獵狗拚命擊退蟒蛇，我就沒命啦！’
獵人一聽，後悔莫及！當場折斷獵搶，砍掉自己摳槍門的那根指頭。”
馬老師講完故事，問董夥寶：“這個小故事的主題是什麽？”
董夥寶莫名其妙地望著馬老師。
馬老師反問道：“如果那個獵人能相信獵狗不會吃了他的孩子，這個悲劇會發生嗎？”
董夥寶搖搖頭。
馬老師又說：“做人要以誠信為本，朋友之間更要相互信任。我要看你的畫，你不讓我看，是不是有點不信任我？咱們是師生關係沒錯，可我們還是朋友關係呀？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朋友嗎？”
董夥寶有些不相信馬老師的話，像他這樣壞名在外的壞孩子，還有資格跟老師做朋友？他直直地望著馬老師，不表可否。
馬老師對他看看，說：“你的眼睛裏，完全是一種不信任的目光，你為什麽會這樣玩世不恭？你對所有老師永遠都這麽看嗎？那好吧，等你的目光變溫和了，變誠懇了，咱們再談好嗎？”
“你想跟我談什麽？就是那幅漫畫嗎？”董夥寶開口了。
馬老師立即接著說：“對。我覺得你畫得很不錯，你是個人才。”
我和董夥寶幾乎同時眼一亮：人才！？這種人還是個人才？
我看看董夥寶，一臉茫然，也許他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挖苦方式吧？所有老師都給他下過定論：壞學生！很少有老師跟他談過知心話，老師們對他不抱希望，他對老師也不存幻想，老師訓他，他恨老師，唯一發泄的方法，就畫那些老師的漫畫，把老師畫得越醜越可惡，心裏就越痛快！當然，今天畫的這個“末兒”老師，雖然沒畫得那樣可惡，但目的同樣不是歌頌和讚美，而是企圖貶低他。而這個末兒老師看了不但不暴跳如雷，還一再要自己的漫畫看？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既然他是真誠的，看就看吧，諒你剛來2班也不會把我怎樣。再說，這麽小胳膊小腿的，大腿沒我胳膊粗，又能把我怎樣？
董夥寶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把那張漫畫拿了出來。
馬老師接過董夥寶手裏的漫畫，看看，“噗！”剛喝到嘴裏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嘴，笑個不停：“你還沒給我裝上門牙？哎呀！要是我真的掉了這顆大門牙，我就沒信心找女朋友了！”
馬老師這麽一說，我笑，董夥寶也笑。
“別笑，你真的畫得不賴，人物很傳神的，知道嗎？這就是你的高人之處。你認為我說你是個人才是嘲笑你嗎？”
董夥寶不吭聲。
“那你認為人才的內涵是什麽？數理語英全麵突出叫人才，有一技之長也叫人才。才，是指人的某種專長，一個人不可能什麽都做得很好，能把一件事做好，就是對社會有用的人。我想，如果你覺得有些主課跟不上，沒關係，不用灰心，盡力就行。隻要你自己把自己當著一個有人格尊嚴的人來看待，在班上不要犯出格的紀律，改變你的人生態度，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會成為你的朋友的。”馬老師停了停，又問：“你的家長對你有什麽期待？”
“考大學。”
“考大學不一定都考一本二本，我看你將來考三本，考美術專科，肯定沒問題，將來搞搞工藝美術，同樣會出人頭地。”馬老師說完，對董夥寶看看，“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已經聽懂了我的話，是嗎？”
董夥寶忽然從椅子上往地上一跪：“老師！”
馬老師一時有點措手不及。
我也跟著站起來，也有點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