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人的謊言
新學期，各班班主任做了一次調整，我被安排到8班。
也不知什麽時候形成的潛規則，社會上逢八必香，逢八的學校、逢八的班級，都是成了香餑餑，什麽八中、十八中等等。我們學校在市裏排第二中學，沒有八，於是，從小學到中學，每個年級的8班，也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長同學向往的好班。所以，擔任8班班主任更吃香！
吃香歸吃香，既然接這個新班，第一件事，就是了解這個班的起步成績。什麽是起步成績？當班主任的都知道，就是接這班時，這個班的學生平均分多少，這就叫起步成績。如果一個學期下來，學生成績無論是上升還是下滑，都要與班主任獎金掛鉤，所以，班級的起步成績對班主任尤其重要。
來到8班的第二天，就來了全班大摸底。結果，63名同學考出來的成績都還可以，但是，坐第五排那個戴眼鏡的小男生，數學隻考了50分。這個成績，不用說進重點班8班，就連進普通班也進不了。
那麽，這個同學當時是怎麽進的8班？他難道是哪位科任老師的孩子？或者跟哪位校領導有關係？要不，就是那種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的原因：拿錢鋪進來的。
這小個子男生，數學成績雖然不及格，其他幾科倒還可以，而且長得也很可愛，小鼻小眼，白白的小臉上，一副小眼鏡，看上去，文靜裏還透點睿智。哎！你哪科考50分不成？偏偏我教的數學你考50分？這叫我如何不惋惜？
下了課，我們8班的幾個科任老師在一起聊這個的差生。
語文老師說，要是我的語文課，他考這點分，我早就請他"二山"了。
我一時聽不懂"二山"啥意思？再仔細一想：兩個山加一起不是"出"嗎？就是走人的意思。難怪語文老師會說隱語。
英語老師不說漢語，則說英語："go or come out"說得比語文老師婉轉些，但意思一樣，同樣說不會要這個差生。
我知道，這件事，任課老師們都在看我的態度，我是班主任嘛。琢磨再三，決定先找這個學生談一次話。
任課老師們不想要這個隻考50分的學生，我當班主任的能理解，誰讓我們學校的許多獎勵政策都與老師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呢！弄得所有老師的眼睛隻盯著優等生轉悠。
我知道，這件事其他老師都在看我的態度。我是班主任，我說留，就能留下他，我說不留，這個差生就得立即二山請"出"，這就是班主任的權力。
我琢磨再三，決定先找這個學生談一次。
下午，我沒課，我讓班長將那個小個子男生叫到我辦公室。
他沒來之前，我就將那張隻考50分的數學試卷，放到我桌邊上，意思是，讓他自己看。
一會，班長把他領來了。
我叫班長回教室去，順手將那張可憐的試卷往前他跟前推推。
我還沒開口，他捧了捧小眼鏡倒先說話了："我的數學沒考好老師。"聽他這話覺得有點別扭，"我的數學沒考好"應該停頓一下，然後再說"老師"。否則，就成了"數學考老師"了。
他能開門見山，和盤托出，承認自己沒考好，倒弄得我一時無言以對，我也下意識地也捧了捧眼鏡，剛要說話，他又開口了："老師，我能留在8班嗎？"這話本來應該我問他的，他倒先問起我來了。我馬上反問他一句："你說呢？"他不說。
我又問："150分的數學試卷，你隻考50分，能說說原因嗎？"他一聽，轉過臉，不對我看，似乎一點原因也沒有。
我又問："這是你的實際成績嗎？"
"老師，難道你不相信嗎？"
我一聽，心裏有些毛，這孩子咋說話呢？我問你話，你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反問我。初中一年級學生，應該學過反詰句的用法。這種句式不能隨便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用反詰句就非常生硬，而且不禮貌。心裏毛歸毛，說話聲還是沒急："我不怎麽相信。編班考，你的數學隻考這點分的話，肯定進不來8班的。編班考，你數學考多少？""一般般。"他說著，又轉過臉去。
我怕再這樣問下去，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就給他台階，問："要是我給你時間，有信心嗎？""試試。"
就試試？也太沒上進心了！要知道，我對你的這個許諾，回頭還得還得跟其他幾個任課老師協調一下，讓各科老師一齊帶你才行，咋就說試試？這個表態也太沒勁了，弄得我心裏老毛老毛的。一想又說：“這樣吧，你下午把你家長叫來好嗎？我們好好談談，共同鞏固你在8班的基礎。”
我說過好一會，他不回我話，而且把臉一直轉到窗口那邊去。
我對他看看，他反咬著下嘴唇，兩片鏡片後邊，漸漸地潤出晶瑩的淚珠。
我一時有點慌，我也沒說什麽強烈的話呀？他咋哭了？一個男孩這麽脆弱嗎？眼淚是女生的武器，他也來這一手？作為班主任，找同學談話很正常，他怎麽有些逆反？他到底有什麽想法？難道不知道我也是好心嗎？進8班多麽不容易！多少同學想進進不來哩，你進了8班咋這個態度？我給你時間，已經非常人道了，你咋不領情？
我們相持了一會，為了結束這種尷尬局麵，我輕輕地說："說說你的想法好嗎？""沒有老師。"
沒有老師？我又想糾正他的習慣用語，再聽聽，這是口語化語言，也沒必要糾正，聽起來還挺親切哩。就接著他的話問："那你剛才為什麽傷心了？"他不說話。剛剛轉過來的臉，又轉朝牆："沒有。"嘴裏說沒有，眼睛裏又潤出淚來。
我覺得他是一個古怪而又可愛的小男孩，既然他在我跟前這麽不自然，早點解放他算了。說："那好吧，過三個星期我再找你好嗎？"他走了。
他走出辦公室，我才想起來："--哎！你叫什麽名字？""齊心。試卷上有。"
我回頭看看試卷，哦，齊心。我準備20天後，再看看這個齊心到底有沒有點起色。
要知道，一個同學進8班難，出8班則更難！如果一個同學被8班趕了出來，同學會冷諷熱嘲，老師會看不上"回爐燒餅"，家長會恨鐵不成鋼，所要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弄不好，還會引出一些心理疾病來。因此進了8班的同學，隻要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一般情況下，我都不能輕易放棄。
我給他20天時間，是想看看他的數學成績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可塑性。
每天下午第三節課後，我把他叫到辦公室，把當天作業本上的錯題，列出來讓他重做。一開始，他好像認為這是一種懲罰，並不好好配合，會做的題，也寫得七歪八扭。一個星期下來，他發現我真的想幫助他，肯聽我的話，寫的字也正規些。星期天我也不讓他閑著。我的宿舍樓就在教學樓後邊不遠，幹脆把他叫到我家裏去做題。我愛人看這孩子挺可愛，就主動留他吃飯。時間一長，他跟我們慢慢沒有了排斥感。我家沒孩子，我愛人慢慢把他當成自己孩子一樣，帶他去買衣買鞋，有時還給他一點零花錢什麽的。
三個星期後的一次月考。
我想，齊心數學成績還會是40分嗎？再上不來咋辦？
這次數學試卷是我親自出的，難度不亞於市裏統考。兩張大大的A4紙，正反兩麵都是題，滿分150分，另加兩道北京海澱中學試卷上的A題。所謂A題，就是難度相對較大的題，這種題，一般隻試試班上數學尖子而已，一般同學很難做出來的。
90分鍾時間一到，齊心主動放下試卷，跟著同學一起走出教室。
我一邊收試卷，一邊看。看看齊心的試卷全做滿了——他也能全做滿了！？對不對呀到底？我連忙將試卷的前幾道大題跟別的試卷對了對，嗬！前幾道題竟然全對了！我有些不相信，抱著試卷趕快來到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抽出齊心的試卷先改。沒想到，紅勾勾一直打到最後，連附加題也做對了--我的天！這是真的嗎？我有些不敢相信，怕是自己改錯了，戴上眼鏡，再改，改來改去，沒找到他卷子上一點錯，連附加題，給他打了170分！全班最高分！我非常激動，忙叫人把齊心找來。
他看我滿麵春風的樣子，問："老師，找我有事嗎？""有！太有了！"我放好他的試卷，"看看你這試卷！"他望著我的臉："怎麽老師？又錯了麽？"
"沒！沒！" 一連說了兩個沒才問他，"這都是你做的嗎？"我情緒激動，說這話時，並沒在意哪兒不對。他一聽，臉就紅了，輕輕地又用一個反問句："老師，不是你親自監的考嗎？"我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說你作弊，我是問，卷子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嗎？""老師，不還是懷疑我作弊嗎？"
"不不不！我看了你的卷子，隻是有點吃驚，你竟然全做對了！我真喜歡你！"我好像有點語無倫次。
他很輕鬆的樣子望著我："竟然？"仿佛說我用詞不當。
我仍很激動，伸出手："謝謝你齊心！"
他的手被我一下抓住了過來，好像有點不自然，小小的手，在我手心裏隻是扭動，想要逃去。不知為什麽，我一時不想讓他逃。
他的手被我抓了一會，慢慢地眼淚就出來了，輕輕地說："老師，謝謝您！"聽得出，他說的不是你，而是您！
第二天，我到辦公室，發現桌上有一封封得好好的信，信封上寫著："劉青老師親閱"。
什麽信？還要我親閱？我連忙打開信來看。
劉老師您好！
首先向老師檢討，我欺騙了你！第一次數學試卷上40分的成績，是我故意而為，隻想撤個謊玩玩。老師，你一定要問我，為什麽這麽做是嗎？我全告訴您--我是一名從地震災區投親到新疆來的學生。
5·12那是個多麽可怕日子呀！記得那天我們剛下了體育課，同學們從操場嘻嘻哈哈剛跑進教室，突然，頭頂上的吊燈全部晃動起來，剛開始，誰也沒意識到是地震。不等大夥醒過來，整個教學樓就開始抖動、跳動！開始傾斜！
"快跑！地震！！……"有人大聲喊。
刹那間，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我們嚇得不知所措！我隻覺得整個人跟著磚瓦一起沉了下去，我拚命地叫喊……三天後，活著的老師同學們才把我從廢墟中扒出來！從此，我成了孤兒，家裏的房子全沒了！爸爸媽媽全沒了！
我想同學，想老師，更想我的爸媽！我總不能相信，爸媽就這樣走了！就這樣永遠離開我了！平時，我爸最疼我，他的形象日夜在我的眼前……新學期，我們8班來了三個男老師，都跟我爸爸年齡差不多，我暗暗想選擇一個心中的爸爸，可我又不知道哪個老師愛我。這次，當我40分的試卷交上去時，三個老師三種不同反映，語文老師，不以為然。40分也好，50分也罷，反正不是他的課。英語老師，明顯疏遠我，課堂上，他從來不叫我回答問題。隻有你沒有放棄我，不厭其煩地給我補課，星期天，還把我帶到家去，師母給我做飯、買衣服。說實話，新疆的天氣比內地冷多了，國慶節過後不久，就開始結冰下雪了，一個內地來的孩子很難適應。在親戚家畢竟是親戚家，我也不好意思老跟人家要衣服要鞋。那天在你家吃飯，師母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其實，早上晚上，身上老起雞皮疙瘩。特別是腳上的那雙鞋，是來新疆後親戚家給我買的，上了兩次體育課就壞了。壞了也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要。那天，師母看我的大腳趾桀鶩不馴地鑽出鞋頭，下午就去超市買雙38碼的"巴蒂爾"球鞋。說實話，穿在腳上直往心裏暖和呀老師！
老師，不知是天緣還是人緣？你一到我們八班，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爸似的，在我心底裏馬上形成了爸爸的概念。老師，也許你根本不知道，我曾偷偷喊過你爸爸，也許這是我想爸想的，僅僅單相思罷了！哎！你咋可能做我爸爸呢？你是北師大的高才生，又是全市中學最吃香的數學老師，能看得起我這個從廢墟裏爬出來的苦孩子嗎？我這個心願也隻能深深地掩埋在心底裏了！
老師，無論你願不願意我喊你爸爸，你的人格，你的真誠，你的魅力，已經影響了我，你已經給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氣--謝謝你爸爸！
請保守信的秘密！拉鉤！
騙過你的學生：齊 心
我看完這封不尋常的信，眼睛濕濕的，馬上喊同學把齊心叫來。
他進了辦公室，一眼看到桌上那封打開的信，似乎已經知道我叫他做什麽了。看看我沉沉的臉，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兩手慌亂地摸著衣角，輕輕地說："老師，把信還我好嗎？"我心裏猛一酸，抬起淚眼，望著他可愛的臉，輕輕地問道："你叫我老師嗎？"他一聽，馬上往前走一步："爸爸！"
"孩子！……"我緊緊地抱住他，揉著他那單單的後背，眼淚一滴一滴往他小襯衫上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