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ABC

一直等呀等,等到全校同學該拿到通知書的都拿到了,今天下午,班主任老師才打電話叫姚小娟去學校,說通知書到了,西安師大錄取了。

接到這個消息,全家人高興的呀!媽媽也不知是哭還是笑,不時地用手揉眼睛。通知書沒到,她總擔心姚小娟肯定沒希望了!通知書到了,高興的同時,又擔心姚小娟一個人路上咋走?那個愁呀!說,一個女孩家,這麽遠的路程,沒個伴,家裏人怎麽能放心呢!

姚小娟說沒事的,一個人能走!人家初中生、高中生到外國去留學,漂洋過海,幾萬裏遠,也一個人走哩,我都上大學了,也不出國,不用擔心的。再說,新疆到西安,才多遠的路?我能走。

咋說,媽還是放心不下,叫姚小娟別強,明天呀,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陪個人一起去,這路上多亂!好容易把你養到十八歲,叫拐子拐了去,媽上哪找你!還有這麽多行李,你一個人走,多累!媽怎能放下心?

看媽邊說邊流淚,沒辦法,最後姚小娟隻好妥協,同意讓他送。

自從姚小娟爸爸去世後,後爸爺兒倆,經常從甘肅鄉下來幫助姚小娟家幹活,有時活幹完了,也不回家,就在姚小娟家住了下來。

姚小娟懂媽的意思。

但是,姚小娟沒有辦法。

他們一住下來,簡直成了家裏多餘的人,姚小娟總覺得處處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礙事。姚小娟特別不想看到他們,更不想跟他們說話。每天天不亮,姚小娟就上學。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頓,姚小娟一個人端到自己房間裏去吃,不跟他們在一桌。姚小娟討厭看到那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尤其是他爸吃飯的德行,讓人看了覺得特別難受,臉傾到碗裏,做出十分膽小的樣子,一聲不吭,就使勁用筷子扒飯,等到嘴裏扒得滿滿的,兩腮都鼓起來,才開始咀嚼,有時嘴邊滿是飯粒。姚小娟尤其討厭他爸的那雙粗黑的手,動不動就十分討好地往姚小娟碗裏夾菜。他給姚小娟夾,姚小娟給他白眼,心裏罵他討厭,他都不知道。他每次夾給姚小娟的菜,姚小娟一點也不吃,偷偷地丟到桌下邊,喂貓。

姚小娟知道,她這樣做,媽心裏是很難過的,媽希望姚小娟能跟他們好,跟他們說話,叫聲爸,叫聲哥。

可是,姚小娟辦不到,怎麽努力,也辦不到。一看到他們爺兒倆,總覺得像小數點後邊除不盡的數字,多餘。姚小娟隻有一個決心,將來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學,永遠離開這個家!永遠離開這兩個多餘的人!

這個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她終於要離開這個家了!

錄取通知書在路上耽擱了,按學校要求,明天就得動身。

全家人連夜給姚小娟做準備,忙得整夜不得合眼,給姚小娟忙吃的,忙帶的,大包小包,給姚小娟裝行李。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

媽說,小娟你明天就要離開家了,今夜,媽跟你睡會兒。

媽媽倒在姚小娟**,老是睡不著,小聲跟姚小娟說話:"娟,你明天就要離開媽了!媽養十幾年也不容易!……"媽剛說話,就開始抹淚。"媽也對不起你!娟,你爸車禍後,媽也是實在是沒法,才走這一步,我一個人掙錢供你上學,越來越困難的,大學裏每年要多少錢哪!媽又有病,家裏沒個男勞力·····不用說供你上學了,就是每月的口糧也打不回來,家裏又沒有別的收入,這還得靠他們爺兒倆幫我種田撿破爛。哎!媽也知道你看不起他們。女兒家,人大心大,媽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媽也沒什麽別的話說,他送你走,你叫他一聲哥,好嗎?他今年十九了,大你一歲。大一天也是哥哩。哎!其實,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從小沒個媽!才十幾歲,他爹就讓他幹大人的活。哎!沒爹沒媽的孩子都叫苦啊!"媽說的話,姚小娟聽在耳朵裏,不吭聲。她知道媽這一輩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樣困難,也沒讓我輟學。這一點,姚小娟深深地懂得,她知道媽心裏很難受。但要她改口叫他爸,叫他哥,實在難辦到!為了臨行前能安慰媽一次,姚小娟把手輕輕地放到媽的手上。然後,慢慢地翻轉身去,摟著媽的脖子,表示理解媽媽,願意聽媽的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爺兒倆早早就起來,又給姚小娟忙這忙那。忙完了,指著包,一個一個地告訴姚小娟,哪個包裏是吃的東西,哪個包是用的東西,錢放在哪……都一一點給姚小娟看。並以他們坐火車的經驗提醒姚小娟,在車上要注意些什麽,特別強調,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不要把頭伸到窗外去。上廁所要小心。不要在火車兩接頭的地方停留。不吃別人的東西,不與陌生人說話。

姚小娟沒坐過火車,不知火車上有這麽多規矩,隻是點頭,不作聲。看到他們那樣真誠,那樣坦然,姚小娟很想最後對他們說句話。好幾次,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到了嘴邊,磨了又磨,還是沒磨出句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叫爸叫哥的機會。

說實在的,這爺兒倆,人並不壞,一老一小,兩個老實疙瘩。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幹活的命,似乎天生就是為了往苦裏下力氣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每天,天不亮去撿廢品,黑透了,也不見回家。平時,吃好吃壞,穿好穿壞,一聲不吭。再忙,也不用姚小娟缺一節課。說,念書的人,不能離開書,一離開,腦子就會瓷實的。

不管活多緊,每到下雨下雪,媽還叫他給姚小娟送雨傘,送雨鞋。

其實,姚小娟寧可淋著,也不願意讓他到姚小娟學校裏去。每次,一見他走到學校大門時,老遠地,姚小娟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生怕班裏的同學問姚小娟他是誰。後來,他很自覺,一次也不往學校大門裏邊走,就站在學校前麵路旁邊的林帶裏,淋著雨,等姚小娟放學出來。身上披塊塑料布,濕透了,他也不敢撐開姚小娟的小花傘。

如果不帶城鄉偏見的話,其實,他長得並不難看,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烏黑的頭發,亮亮的眼睛,眉宇間還帶有幾分帥氣。農村一天十幾個小時的日照率,將他曬得又黑又瘦。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讓他像城裏孩子一樣上學,敢說,他比班上許多男生都長得好看,他完全有資格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學生。

可是,他也很不幸,媽媽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鄉下窮,上完小學,上不起中學。才十五歲,姚小娟媽想讓他繼續上學。可他爸一個人起早貪黑撿不完的廢品,就早早地拿他當成了整勞力使。整天拉著一輛大板車,在大街小巷裏穿梭,叫賣。每年夏天那單單的肩背上,都要曬脫幾層皮。

軋嘎軋嘎!軋嘎軋嘎!……

特快列車,猶如一條長長的彩鰻,全速行駛!穿過村鎮,穿過樹林,沿著無盡的軌道,一直向前!向前!將姚小娟與家的距離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姚小娟望著車外陌生的村莊,追看道旁每一個陌生的行人,追看著第一個陌生人,眼看酸了,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她第一次有了離家的感覺。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姚小娟好想媽媽!姚小娟好想死去的爸!姚小娟好想哭!她知道,這一去西安,不是永別,實如永別,肯定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的。而對姚小娟來說,家的全部概念,隻是媽媽!

姚小娟從車窗往外看,想看到媽媽。看累了,就把頭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對麵看,她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兒,雙手夾在兩腿中間,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麽呢?姚小娟下意識地朝對麵的他瞥了一下,他像根木頭樁子,不說,也不動,眼睛永遠是那樣老老實實地看著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確良短袖,穿得那樣板板正正。

姚小娟想起來了,這件短袖,是他爸去年拾荒的錢買給姚小娟過生日的,姚小娟嫌難看,沒要,媽就給了他穿。平時他也舍不得穿,為了送姚小娟,昨晚才拿出來穿。姚小娟媽看看,覺得不好,這麽大的小夥,出遠門,也沒件合適衣裳。就給了他30塊錢,叫他到西安再買件合適的襯衫。他爸不應。說,在家裏幹活的人不用講究,錢留給念書人花。硬從姚小娟媽手裏將那30塊錢奪過去,塞到姚小娟的行李包裏。

趁他不注意,姚小娟偷眼對他看看,對他的襯衫看看,想說什麽,又沒說。

他也知道,一般情況下,姚小娟是不會跟他說話的,全火車裏的人,也不會跟他說話的,所以,他也就死心塌地一個人看著車外不停地閃動的景物線。

一天一夜過去了。

姚小娟覺得,坐火車原來很累很無聊的,在一個流動的,在一個沒有語言的世界裏,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憧憬著各自的未來。同坐在一個車廂裏的旅客,根本不知道姚小娟和他是一起來的,更不知道姚小娟和他還是一家人。

姚小娟覺得十分寂寞,幾次努力,想跟他說句話,但是,都沒有成功。

有時,他去給姚小娟打杯水來,啥也不吭,就那麽不聲不響地放在姚小娟跟前的小茶桌上。

姚小娟看書。

他不看書。

姚小娟不吃車上的飯,吃幹糧。

他餓了,就自己買一點飯吃。

一會,火車緩緩地在蘭州車站停下。

廣播員說,停車10分鍾。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窩蜂地擁到車廂兩邊,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姚小娟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就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裏,問。

姚小娟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姚小娟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裏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姚小娟嚇得正要喊,隻見他眼疾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抓住,命令似的:"找錢!"天!他那樣子好凶也!姚小娟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那樣有男子漢氣魄!假如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找三塊錢給姚小娟,他一定會把她從車窗裏提進來的。

姚小娟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轉身,要坐下,一個剛上車的中年男子,手裏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姚小娟跟前,要把行李往姚小娟旁邊放,準備在姚小娟一邊坐下。姚小娟討厭陌生男人靠著坐,身子就往一邊的空地方挪,千方百計想擠對他。

姚小娟還沒說話,他馬上站起來,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那個中年男子一聽,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語說:"有人?人在哪?""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

看他那種不容置辯的神情,如果那個中年男子再囉唆一句,他會把他的包扔到過道裏去的。

見他的態度如此強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襯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將他與當代憤青們想一塊去了。便不敢再纏,拽起包要走,又回頭對姚小娟看看,又對他看看,似乎把姚小娟和他始終聯係不到一塊。疑裏疑惑地問:"她是你什麽人?""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他又抬起臉來,毫不客氣地回擊這個強大的對手,讓他快走開。

那中年男子又信又不信,拽著包,又繼續向前找座。

那中年男子徹底走遠了,他才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安詳地看著窗外。

列車又開動了。

姚小娟對他看了一眼,心裏好一陣感激,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張,覺得上下嘴唇還是跟兩片大石磨似的,終究沒磨出個字來。就默默地將手裏的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

他馬上說不餓,要姚小娟留著慢慢地吃。並告訴姚小娟,到西安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西安,姚小娟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裏。

雖然乘的是動車,還是晚點了,夜裏11點才到達西安。

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

姚小娟下了車,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根本不知東西南北。在攢動的人流中,怎麽看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姚小娟才真正意識到,姚小娟已經真正離開了家,真正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裏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提著包,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麽厭惡、那麽傲慢、那麽不可一世的姚小娟,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隻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不敢離開半步。再看看他,就跟親哥一樣,那麽悉心,那麽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個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裏還套兩小包,走得那麽艱難,那麽沉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姚小娟,生怕姚小娟被擠丟了。

姚小娟沒鑽過火車站地道,在新疆團場學校,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鑽過這深洞洞?心裏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麽硬了,就沒頭沒腦地問:"哎!這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我們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他果斷地說:"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你走過嗎?"姚小娟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前年跟大(爸)來新疆,就這麽鑽的。走!跟著我!"他毫不客氣地命令姚小娟,不容姚小娟多話。

姚小娟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他那種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世道的姚小娟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特別脆弱,心裏也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東西丟了,也許錢被人家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樣了!

姚小娟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啊!

姚小娟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各高校來車站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姚小娟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陝西師範大學"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陝師大!那兒!哎!你看,在那!哎!有人來接我們了!太好了!"姚小娟高興得跳起來,嘴裏一個勁地哎,哎的,從人空中擠過去,擠到"陝西師範大學"牌子跟前,拿出入學通知書。

那些大學生們便熱情地接待了我。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生,從姚小娟手裏接下包,乒乒乓乓,迅速往他們車上送。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夜裏還要接三趟新生哩。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他肩上往下拿包。問我:"哎,姚小娟,他是你什麽人?你哥嗎?"姚小娟慌忙地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一起上車吧。學校有招待所,家屬全部免費。"他放下包。說:"不了,秀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夜裏一點,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說:"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哇!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新疆那麽遠,難得來一趟嘛,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逛逛古城牆呀……來來來,上車上車!""不了,俺家裏還有事,地裏棉花開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硬從車上往下跨。

車開動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看看姚小娟好像傻了,趕快捅她,說:"咦!姚小娟,跟你哥說再見呀?""哥!……"姚小娟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裏汪汪的淚,一下子都湧到了眼睛裏,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微笑著對姚小娟揮手。

姚小娟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