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一隻愛情鳥

吉教授孟教授老兩口要找個保姆。

中午,家政公司領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很靦腆,見了兩個陌生的主人,神色有些慌張。腳還沒跨進門,眼對男主人和女主人一瞥,知道這家的主人是大幹部,男主人的肚子胖胖的,不係褲帶,用背帶背著。女主人戴眼鏡,也像個大知識分子。聽人家說,幹部越大越摳,不好伺候。

吉教授與家政公司的人說話。

孟教授注意看了一下站在門一邊的小姑娘,模樣蠻可愛,圓圓的小臉,黑油油的短發下,一對透明的大眼睛,並且有些天真和恐懼。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來的女孩子。就叫她到裏麵來坐。問她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說,叫阿迪古麗。

孟教授馬上問:“你是維吾爾族嗎?”

阿迪古麗扭了一下身子,說:“我不是維吾爾族。我是漢族。我從小在維吾爾族幹奶奶家長大。後來,幹奶奶就給我起了這個維吾爾族名字。阿姨你就叫我古麗好了。”

孟教授說:“古麗這個名字很美,維吾爾語裏,是美麗的玫瑰花。”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孟教授與古麗說話時,吉教授與家政公司的人說事。說了一會,又把孟教授叫過去。事情很快就定了下來。家政公司的人向古麗交待了幾句就走了。

吉教授送走家政公司的人,回頭認真對小姑娘看看,忽然覺得小姑娘的臉型很像一個人。像誰呢?說不清。反正就像曾經在哪見過似的?

接著,孟教授就領古麗到幾個臥室去看。又到書齋、廚房、衛生間去看。告訴古麗,家裏並沒什麽事要經常做,糧油都是超市送。也不用每天賣菜,我們自己願意吃什麽菜,就自己下班順便買。平時,叫古麗接接電話,收收報紙信件,整理整理文件,收拾收拾圖書資料就行了。對古麗說:“總之,你不用急,慢慢來。我看你還小,才十幾歲,又很聰明。有空,自己可以看看書,寫寫字。要聽歌,這裏有VCD。你們維吾爾姑娘,很喜歡唱歌跳舞的。”

古麗一時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

吉教授也說:“我兒子念的小學課本、中學課本,還都新新的。他上大學了,都留在家裏。你有空看看。不會的地方,我們可以教你嘛,對不對?需要什麽學習用品,你大膽地對我們說好了。”

這家主人這麽好,古麗頓時覺得眼睛濕濕的,心裏好想哭!哎!自己的命也真夠苦的,生下來沒見過媽媽!也沒見過爸爸!隻聽古力爾汗幹奶奶說,兩歲的時候,媽媽就在上海死了!爸爸在日本留過學,還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十六年了,哪去找這個人呢?哎!不去想那麽多了,用心把兩個主人伺候好,有個安身的地方就行了。

不幾天,古麗就把房子裏裏外外,收拾得有條有理。主人愛吃什麽飯、什麽菜,誰喜歡吃得鹹一點,誰喜歡吃得淡一點。晚上,看電視的時候,男主人喜歡喝什麽茶,女主人喜歡吃些什麽小零食,通過察言觀色,都摸得頭頭是道。她認為,在這樣的大知識分子人家做事,隻管多做事少說話。自己又沒什麽文化,不定什麽話說不好,會使主人生氣或看不起的。人家是有學問的人,學問可深了!教出來的學生,都當大學老師了。兩人書齋裏的書,一個比一個多。有的大書,簡直就跟枕頭似的!

這天,吉教授沒去農學院上班,要在家裏寫一篇關於《大西北地下水的分布及運用》的論文。這是新疆農學院在西部大開發中承擔的一個重要課題。

古麗在廚房裏收拾完了,給吉教授送去一杯茶。

吉教授抬頭一看,無意中看見古麗耳朵上戴了一隻綠色鳥型耳墜,開始也沒在意,等古麗走出房間,才覺得耳墜應該戴一副才好看,怎麽戴一隻呢?而且那隻綠色鳥型耳墜綠得有些眼熟,很像是土耳其綠鬆寶石“愛情鳥”耳墜。他在日本留學時曾經買過一副這樣的耳墜。一對欲飛的愛情鳥,透明的祖母綠,非常珍貴,國內很少有的。記得十多年前,給了一個女人一隻。還有一隻,跟孟教授結婚時給了孟教授。那麽古麗耳朵上這一隻“愛情鳥”耳墜從哪來的呢?市場上根本沒賣的呀?吉教授越想越凝神,就端著茶杯走出房間來,追著古麗看。

古麗發現吉教授在看她,心裏就緊張起來。馬上蹲下身去擦地板,偷偷地抬眼看了一下吉教授的臉,吉教授的臉色陰陰的,很可怕。她不知道自己什麽事做錯了?不知道吉教授為啥會這樣?孟教授不在家,他生誰的氣呢?是文章寫不下去了麽?以往,碰到文章寫不下去時,他隻是自個兒在房間裏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喝茶。今天,他不轉圈,也不喝茶,隻是看我,是嫌茶泡得太釅或是太淡了嗎?

一會,吉教授回到房間裏,喊:“古麗……”

古麗聽到喊,心裏一跳,小聲問:“吉老師,你叫我嗎?”

“對。你過來一下。”

古麗站在房門外邊細聲問:“吉老師,是茶沒泡好嗎?我給你重泡?”

吉教授溫和地說:“不不。我想問你,你那隻綠色耳墜是哪來的?是孟老師給你的嗎?”

“不,不是。是幹奶奶給我的。”古麗說。

“你幹奶奶給你的?……”吉教授似乎不信。

古麗看看吉教授那嚴肅的樣子,馬上解釋說:“不是偷的!我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我給孟教授收拾房間,從來都不動她的東西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看看那隻耳墜,可以嗎?”

古麗不知吉教授為什麽要看這隻耳墜。懾懾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對著鏡子,摘下耳墜。送給吉教授看。

吉教授接到手猛地一愣,又說:“這是你幹奶奶給你的!?……”

古麗馬上說:“是的,是幹奶奶給我的。我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幹奶奶說,這是我媽臨死前,寄給我幹奶奶的,並叫幹奶奶一定要留給我。我臨來北疆的那天晚上,幹奶奶就把它交給了我。要我好好把它帶在身上,就一定能夠找到我爸爸。相信我吧吉老師!我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古麗說著,嘴唇就抖顫起來。

吉教授緩了緩,說:“古麗,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能告訴我你媽叫什麽名字?她什麽時候死的?”

古麗望著吉教授的臉,說:“我不知道。聽我幹奶奶說,我很小,不到兩歲,媽媽就在上海死了。”一想,又說,“哎,吉老師,我這裏還有我媽媽寫的一封信,也是我幹奶奶交給我的,叫我把它帶在身上找爸爸。”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聽我幹奶奶說,我爸在日本留過學,他有個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中國名字叫吉浪……”

“士口水良?吉浪?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吉教授馬上站起來。

吉教授這麽驚惶失措,古麗有些害怕,頓了頓,說:“我,我幹奶奶說,我爸在日本留學時有個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中國名字叫‘吉浪’。”

吉教授一把拉過古麗,兩眼直直地看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才說。“你說你媽的信在哪?快讓我看看!”

古麗嚇得不知所措,連忙去自己的房間,拿出那封信。

信,已經很舊很舊了。黃黑黃黑的兩張普普通通的白紙,已經縐得沒有信的樣子。但是,那上麵藍黑墨水寫的鋼筆字,斷斷續續,依稀可見。

吉浪:

恕我不辭而別,原諒我吧!

那次,在十二連遭流氓襲擊,你救了我,我就開始把生命的全部都給了你。確切地說,早在幾年前,你來我們知青點講土壤課,我就在心底裏萌動了愛的春汛。並下定決心,要與你結婚。

可是,誰知命運之神又是如此捉弄人呢!一九八一年,就在你去東北農大學習期間,我爸爸的曆史問題徹底解決了!組織上為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恢複職務,從蘇北農埸回到上海市文聯工作。他來信,要我馬上回上海團聚。而且,就要我一個人回去,不準帶任何外人。你知道嗎?那時,我已經有了六個月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可是,我那個樣子,咋能回上海見我爸呢?沒辦法,我就離開十二連知青點,到南疆古力爾汗幹媽那裏,住了幾個月,等把娃娃生下來,才一個人回到上海。

回去不久,我爸得知我在新疆的情況,氣得差點兒死過去。最後,他給我定死兩條:一、不準帶孩子回來。二、不準帶男人回來。否則,就斷絕父女關係,永生永世就留在新疆!

我萬萬沒有想到,回上海的第二年,就發現子宮裏有個瘤子。一檢查,腫瘤晚期!我被徹底擊垮了!我什麽也不想了!就想再看孩子一眼……吉浪,求求你!一定要找到古麗,你一定要與我幹媽取得聯係,設法找到孩子!她是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再見吧!來世!

朱亞芬

信看完了,吉教授覺得心裏一陣陣在揪,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團場知青點。他放下信,走出房間,發現古麗不知所措地坐在凳子上,心頭又一沉,想馬上把事情的真相告訴這個可憐的孩子。但又覺得這樣做欠妥,應該等孟教授回來,先告訴她,得到她的諒解和同情,這樣,才能妥善處理好這件事。

晚上,孟教授回來了。看吉教授在外屋跟古麗說話,就問:“老吉,你的文章寫得怎樣了?”

“寫了一點。你來看看。”吉教授轉身把孟教授叫到自己房間裏。

“哎呀,我怕也看不準,多年不搞地下水研究了。”孟教授坐到吉教授的辦公桌前,看看,參考書還在那兒敞著。筆也在那兒放著。稿紙上隻寫了一行標題。就問,“你的論文寫在哪兒?”

吉教授不說話,默默地拿出那封信。慢慢地說:“老孟,我請你先看看這個。”

孟教授接過吉教授送來的那兩張舊舊的紙,有些不知所以。問:“這是啥?”

“你看看。我想躺會兒。”吉教授說著,就躺到自己**。放開被。蒙住頭。

孟教授愣愣地拿著信,走到窗前,照著亮看了好一會。越看越覺得蹊蹺,就撳亮了台燈,戴上眼鏡,坐下來,逐字逐句地看起來。一連看了兩遍,她明白了。

孟教授先是覺得突然,一時不好接受這個事實。過了一會,慢慢地坐到吉教授床邊,問:“這事是真的嗎老吉?”

“嗯。”

孟教授沒說什麽。過了好一會,才問:“孩子知道了嗎?”

“我還沒告訴她。”吉教授仍蒙在被子裏。

“你應該立即告訴她。”孟教授站起來。“我覺得孩子太可憐了!”

吉教授沒有直接回答孟教授的話。他坐起身來,說:“我對不起你老孟。我們結婚前,我沒有把事情全部告訴你。我也沒想到,都老了,還會有這種事。你能原諒我嗎?”

孟教授站起來,朝著窗外看了看。說:“還說這些幹嗎?我們現在都不是談這些話的人了。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再欺騙這個孩子,她是無辜的,她不應當為你們承擔這麽多年的委屈。”

“所以,我要等你回來,先告訴你。”吉教授坐起來,說,“老孟,承認這個孩子吧!你看看,她有多可憐!……”吉教授眼裏含著淚珠說不下去了。

又過好一會,孟教授摘下眼鏡,拭了拭眼淚。說:“是的,她太需要溫暖!太需要愛了!”

吉教授走過來,一下抓住孟教授的手:“謝謝你老孟!你做她的媽媽吧!”

孟教授又拭了一下淚。

吉教授把古麗叫過來。慢慢地說:“古麗,你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古麗聽吉教授的口氣,抬起臉,看看吉教授。又看看孟教授。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屏住氣,不說話。她想,這下可完了!主人一定是不要她了!到哪再找到這樣的好人家呢!嚇得一聲不吭,等吉教授說話。

吉教授把古麗拉到跟前,從頭至尾,說出了古麗的身世。

簡直就是石破天驚!古麗一時也不知是真是假,猛地站起來,瞪著眼,望望吉教授。又望望孟教授。喊:“這是真的嗎?!”擦了一下淚,緊接著又問,“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嗚嗚嗚……!”她用手揉著眼睛哭起來。

孟教授也拿出手帕來拭淚。說:“孩子,這是真的!是真的!這麽多年,大人們對你不公平,讓你受苦了!”又指著吉教授說:“他,確確實實就是你要找的爸爸士口水良,也叫吉浪。也許這是上帝的安排,特地把你送到我們家來做女兒的,上帝好像知道我這一輩子就想有個女兒。否則,咋會這麽巧呢!我們找保姆找了多人,總覺得不合適,而你一進門,就有自家人的感覺。哎呀!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也太高興了!”孟教授拭拭淚,想笑又想哭。

吉教授拿下眼鏡,擦了一下淚:“孩子,爸爸對不起你!原諒我吧……”

古麗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吉教授懷裏:“爸爸!我可找到你了!嗚嗚嗚……”大聲喊,“媽媽!奶奶!我找到爸爸了!我找到爸爸了!……”

一家人都哭了。

吉教授摸著古麗的頭。親著她的頭發。說:“孩子,你過去叫一聲你現在的媽媽好嗎?”

古麗抬頭對孟教授看了看,轉過身,一下撲到孟教授懷裏:“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