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鄉下人在城裏

中午下班回家,走到樓前,看見樹陰下蹲著個鄉下男孩,頭發亂亂的,雙手抱膝,眼睛碌碌地看著每一個進樓的人。

近來,聽說這棟樓裏有幾家地下室被撬,他是不是踩點的?我警惕地對他我看了一眼,樣子似乎挺老實,並不像小偷。

那鄉下男孩見我對他看,馬上站起來,主動跟我說話:“叔,包門嗎?”

包門?他是包門的?門倒是想包一包的,冬天,門縫裏總是往屋裏鑽風。就問:“多少錢包一回?”

那鄉下男孩一見要來生意,迫不及待地往前走走,說:“便宜叔叔。給別人包100,給你包80。”

聽聽,我倒成了便宜叔叔了。這小鬼!還挺會做生意的。我就問他:“為什麽?為什麽給我包便宜20?你也不認識我呀?”

那鄉下男孩聽我這麽問,就有些咽:“因為,因為我看叔您人好。”

我人好?是我人好,還是他嘴甜會攬生意?就衝這句話,不由你不包。

鄉下男孩見我同意了,馬上從破包裏拿出工具,跟我上樓卸門。他要把門卸下來,扛到樓前的樹陰下去包,屋子裏碰碰打打放,不開手。

一扇大門,足足四十公斤,又大又穰糠,要從三樓扛到一樓去,叫我都難以對付,他能扛得動嗎?我看他那裹在髒兮兮的白的確良襯衫裏瘦瘦的腰,壓得彎彎的,臉憋得紅紅的,覺得有些不忍。才十幾歲,就幹這麽重的活,承受這麽重的壓力!生活對他太沉重了!我連忙扔下手裏的包,追上去:“哎哎哎,我幫你抬!我幫你抬!”

“不用,叔。我能扛。有人家的門,比你家門還重,我也能扛的。”他壓在門板下麵,喘著氣對我說。

“不行不行!”我叫著追下樓梯,用手抬著門邊,一直把他送到樓下樹陰裏。

到了樹陰裏,他放下門,臉已經憋成紫色。但仍然堅持著笑,笑得若無其事,竭力掩飾他的體力透支感。揩揩臉,說:“叔,你真是好人!” 又誇我一句。

我真是好人嗎?我好在哪?那樣一扇大門,差點把他壓扁了,除了付他一點工錢,剩下的不都是我的罪過嗎?哎!金錢與體力的交換,對他太不相稱了!

一會,聽到樓下叮叮咚咚地敲開了。

我回到樓上,開火做飯。

“叔,你真是好人!”這孩子咋總說我是好人呢?我哪兒好?哎!就真做一次好人吧!多做一點飯,帶他的飯一起做,留人家吃碗飯,省得再到街上去買。而今也不是吃計劃糧,用計劃油,多碗飯,少碗飯,無所謂的。出門人,誰也不能把鍋背在肩上,何況人家誇我好人哩。

我的飯沒做好,門已經包好了。鄉下男孩不聲不響,一個人又把門背到樓上來,往門框上裝。

我看看,門,確實包得不錯,亮亮的白鐵皮,金黃色的圓頭釘,個個釘頭釘得不歪不斜。門四邊,釘出花紋來,中間還釘出個奧運“福娃”,真不賴!我看著包好的門,一邊高興地往桌上端飯端菜,一邊說:“小夥子,洗手。在我家吃飯。”

“不不不,我有饃哩叔。”他裝好門,就收拾東西要走。

“哎,出門人,不要客氣,順便。”我說。

鄉下男孩站住,對我看看,說:“叔,你真是好人!現在,許多城裏人家,不用說留鄉下人吃飯,都嫌我們鄉下人髒,身上有氣味。粗手笨腳,都不喜歡我們往門裏邊走的。”手一指,“前麵21號樓,501那家,門包好了,我裝門時,沒小心,碰掉牆上一點點白皮皮,那阿姨心疼得要命,拉下臉,說鄉下人太粗心了!太沒教養了!叫我想在城裏幹活,要學得文明些,有素質些才好!東碰一塊,西碰一塊,誰還敢要你們鄉下人幹活。叔,人家話說得沒錯。可我聽了,心裏覺得特別不好受。你說吧,一時粗心,人人都會有的,對不對?一定是鄉下人才粗心嗎?而城裏人就沒有粗心的時候嗎?對不對?哎呀!我說這話,叔您不多心吧?”

我笑笑:“多什麽心?粗心大意誰都有的,城裏人粗起心來厲害著呢!大前天,天城娛樂廳失火,就是有人把衣服放在電爐上燒著了。燒死五六個人哪!”

鄉下男孩一嚇:“是嗎?”又接著說,“哎!咱中國,不知什麽時候,城裏人鄉下人分得這麽認真!叔,我覺得現在當一個農民,做一個鄉下人,真有些抬不起頭來,城裏人的生活越好,反倒越有些看不起鄉下人。鄉下人在城裏,就跟北京人在紐約差不多,活做得再好,掙的錢再多,人家也說你是不紐約人。叔,我覺得在城裏打工的農民,就跟外國難民似的,沒地位。”

“哎,說哪去了?城裏人是人,鄉下人也是人嘛。其實,城裏人也都是鄉下人來的。八百年前,中國不都是農民嗎?哪有什麽城裏人?因為我們的祖先都是農民嘛,中國曆來就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民占到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改革開放,一部分農民進城,城裏人口才多了起來。你說的501那家,說不定也是剛從農村上來的哩,前麵新樓住戶,多數做生意的。不瞞你說,我也是鄉下做生意進城的,我也是農民,現在算是新城裏人吧。我認為,不管是老城裏人,還是新城裏人,都不應該牛,對不對?你牛,實際上,你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老祖宗,對不對?牛啥呢?你讓城裏人離開鄉下人看看?看誰給他們建樓鋪路,看誰給他們種菜,看誰給他們養雞養魚,看誰給他們送牛奶,看誰給他們帶孩子。城裏人離不開鄉下人嘛,對不對?你叫城裏人一天不吃米,不吃菜,不喝牛奶看看。你剛才說的前麵樓上501室那家女人,每天都她第一個下樓來打奶子。哎!真是又食紂王水土,又說紂王不道。”

鄉下男孩聽了我的話,眼有些發濕,激動得臉發紅,不知說什麽 好,就又說一句:“叔,你真是好人!”

我被誇得不好意思:“哎呀!好啥好?不過,有一條,幹公司幹了二十來年,沒賺過昧心錢就是了,我這個人好不好,不敢說。我們三洋公司每年給市裏創造一百多萬利稅,隻是為國家做了點貢獻罷了。好了好了,洗手吃飯洗手吃飯,菜都涼了!”

也許我們的話說到了一塊,我所表達的意思,有些合他的想法,鄉下男孩沒把我看成很壞的城裏人,聽我的話,就自己去洗手間洗手,準備吃飯。

吃飯時,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也不敢伸筷去夾菜。我給他夾一點,他就吃一點,不夾,他就低著頭,慢慢地往嘴裏拔飯粒。

於是,我就盡可能跟他多說話,讓他放鬆,讓他大口吃。

“小夥子,老家哪兒?”

“甘肅。”

“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上過學嗎?”

“上過。”

“都上到哪?”

“初三。”

“咋不繼續考高中?”

“考上了。沒上。”

“考上了咋不繼續上呢?”

“沒錢。大(爸)死了。哥哥分開過。”

“那你和母親一起過呀?”

“嗯。”

“電視上不是說農村都富起來了?你們哪兒沒富嗎?”

“叔,富,我還出來打工嗎?電視上說的,那是人家南方一些農村,我們那兒很難富的。”

“會富的,黨中央號召西部大開發嘛。”

鄉下男孩對我說的話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很遙遠。歎了口氣,說:“我們那兒就是缺水,地裏種不成莊稼,好多人都出來打工了。”

我有些惋惜,又說:“出來打工,那你念的書,不都丟完了嗎?”

“不會丟的叔,我把書也帶來了,一有空,我就看。等掙了錢,回家再繼續上。老師說可以哩。”

我對他看看,覺得心裏有些難受,多好的孩子!渴望讀書,卻讀 不成,而城裏許多孩子,天天要家裏人逼著讀,這到底是貧富差別造成的?還是城鄉差別造成的?還是經濟的失衡?教育的反差?我也不知到底怎麽看這個問題。就說:“孩子,有看不懂的地方,星期天,你拿到我這兒來,我家兒子上高中二年級,他可以教教你。”

鄉下男孩聽了很激動。一激動就更加拘謹,我跟他說了這麽多話,並沒有使他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反而越來越感到不自在。尤其聽到我家有兒子上高中,他臉上更有一種同齡人的自卑和委瑣。

哎!一個多好的小夥!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將他安排在城裏,將安排在一個交得起學費的家庭,他同樣就是一名優秀的城市中學生,或許也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大學生。

鄉下男孩聽了我的話,眼又有些發濕。又說一句:“叔,你真是好人!像叔這樣的城裏人畢竟很少,十個當中也難有一個。多數城裏人,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我覺得城市人對我們鄉下人越來越沒有感情。哎!鄉下人在城裏掙一點錢,也真不容易!還被人家看不起。明年,不想來城裏幹了!在家做農活,就是窮一點,可以揚眉吐氣。”

我望著鄉下男孩滿臉的自卑,想幫他改變命運,讓他繼續在城裏尋找下去。因為在這裏,改變命運的機遇要比鄉下多得多。就跟他講了這麽一件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個高中畢業的鄉下青年,考上大學,卻沒錢進大學門。於是,他一氣之下,扔掉書包,到城裏來闖世界。

他來到城裏一個多月,問過幾十家老板,人家看他又窮又瘦,交不起押金,沒有一個老板肯留他做事。

那鄉下青年身上帶的錢花光了,沒錢買飯吃,就偷偷地掏垃圾箱裏的剩飯剩饃。夜裏,躲開警察,鑽到橋洞和廣告牌下過夜。

他埋怨過。為什麽這麽大的城市,就沒有我一個人落腳的地方呢?

他灰心過。不想在城裏繼續尋找下去。

他沮喪過。我為什麽活得這知艱難?他想過自殘,甚至想到過死。

然而,他不甘心就那樣狼狽地再回到鄉下去,也不想就那樣結束年輕的生命,就那樣在苦難中度過了半年多。

一天,一家廣告公司老板,終於答應留下那個鄉下青年做事。但工作十分危險,老板要他爬高樓,替他懸掛戶外廣告。

那個鄉下青年想,隻要有事做,就能在城裏站住腳,再危險也不怕。

一次,老板要那個鄉下青年要把一幅巨大的布質廣告,懸掛到一幢高樓上去。那座樓很高,有二十多層。

那個鄉下青年慢慢爬上樓頂,放眼向四處一看——哇!城市真美!整個城市就像一幅巨大的圖畫:遠處的機場、火車站,看得一清二楚。一條條夾長的街道上,行人如蟻,車輛如蟲。一座座高架橋,如一盤盤盤香似的……

啊!美麗的城市,你為什麽就不能屬於我呢?

啊!歡樂的城市,你為什麽就不能分我一點幸福呢?

啊!擁擠的行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那個鄉下青年一時無限感慨!當他將目光從遠處收回,向樓下一看,那個鄉下青年立即驚呆了——樓下密密麻麻聚滿 了人!

奇怪,這麽多人聚集在樓下幹什麽呢?有人在忙碌著往樓下鋪棉被,有人抬來繃床,有人從家裏拿沙發墊……這些人在忙活什麽呢?甚至,還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向樓頂上大聲喊:

“哎!小夥子,下來吧!遇事要想得開一些!父母把你養這麽大不容易呀!你不為自己,也為家裏父母想想,你這樣做,家裏人多傷心哪!下來吧孩子!你還小啊!後邊的路還長著哪!”

“年輕人,有啥過不去的坎嘛,啊?挺一挺就過去了!東方不亮西方亮,現在也不是一條路活到頭嘛對不對?老板不給工錢,你可以 告他,這是幹什麽呀?隻要活著,在城裏就有事幹,就有飯吃,下來吧小夥子!條條大路通羅馬,世界上的路多著哩!就隻有這一條路嗎?啊?”……

那個鄉下青年聽到喊聲,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百多天來,一個鄉下人在陌生的城市,在冷冰冰的鋼筋混凝土森林裏奔波,看到的都是行色匆匆冷冰冰的臉。原來是你還沒有溶入城市,城市還沒有意識到你,城市的人還沒有意識到你。當你真正溶入這個城市,為城市服務,與城市的人建立感情,城市就像大海一樣包容你!城市的人就像母親一樣關愛你!你會覺得,城市多好!就連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森林,也有溫暖!城市的人多好,素不相識,他們同樣嗬護著你!

於是,這個鄉下青年,不怕吃苦,不怕失敗,踏實誠信,不騙人,不虛假,從一點一滴做起,不到五年,這個鄉下青年就成了城裏有錢的老板。

後來,他又有了自己的公司……

再後來,他有了城裏的戶口……

他有了自己的家……

他有了孩子……

他成為新一代的城裏人……

他成了全市有名的企業家……

我講完這件事,問鄉下男孩:“你知道我說的那個鄉下青年是誰嗎?”

鄉下男孩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說:“那個鄉下青年就是我,你信嗎?”

鄉下男孩一聽,停住吃飯。眼,愣愣地看著我。

“不像嗎小夥子?你看我不像公司老總?也不像有錢人是不是?你若從北京路過來,你應該看到我的公司,就是北京路最高的那座‘綠丹藍’大廈。現有資產兩億多。公司有員工五百多人。所以,我告訴你,城市不單單是城裏人的,她是所有人的。也是你的。城市的財富是所有人創造的。你辛辛苦苦在城裏打工,不也是在創造城市財富嗎?城市的文明也是所有人文明。也是你的。

“我這個人,是從鄉下來的,已經過慣了清貧的日子,生來不愛奢侈,不愛虛榮。其實,家裏人早勸我買套別墅,買輛車。但我不想買,我不是沒錢,我不喜歡那樣。我這人很傳統,也很吝嗇。我不像有些鄉下人,進城掙了錢,就使勁花,非理性地掠奪資源,百理性享受生活,說是要補償自己曾經有過的苦難。這些人,富有了,反而過得很累。我跟他們不一樣,有了錢,我還是一樣過平凡的日子,不想讓錢使自己變得瘋狂起來,沉重起來。你看,我住這種八十年代的老樓,不是很好嗎?今天,你又替我把門包好了,今年冬天會更暖和。住這種老樓,有兩個好處,一是少花取暖費。二是可以使我記住自己是怎麽來的。”

我停了一會,對鄉下男孩說,“我看你也是個很誠實的小夥,如果願意,你可以到我的公司來做事好不好?”我一邊說,一邊去給鄉下男孩拿來一張名片。

鄉下男孩看看名片,又睜大眼睛,認真對我看:“叔,真的?”

“真的。我來給你寫個條,明天你到公司人事科去找王科長。我叫他給保安部再加個人,地下超市剛開業,保安人員不夠……”

我們正說著話,忽然門一推,我那上高二的兒子回來了。兒子一進門,就對陌生的鄉下男孩看。

我告訴他,這是替我們家包門的小師傅。留他吃碗飯。

兒子沒答我的話,把書包重重地往沙發上一扔,就到自己房間裏去。我叫他吃飯,他說不餓。

我知道,兒子不是不餓,是討厭鄉下男孩弄髒了地板,弄髒了碗筷,甚至整個房子。

看我兒子不願意的臉色,鄉下男孩很自覺,馬上把碗裏飯吃完,把自己用過的碗筷收好。

我見他要走,就給他拿工錢。

鄉下男孩不要錢,拿起那隻碗,說:“叔,這隻花碗,就賣給我吧,我也正要到街上去買哩。”

“不行不行!”我連忙拿起他放到桌上的錢,讓他全裝上。

鄉下男孩不肯收:“叔,你真是好人!我今天遇上好人了!謝你還來不及呢!這錢一定不能收的。”他把我寫的紙條從錢中揲出來。說,“我有這個就行了!謝叔!”

兒子見我光和那個鄉下男孩拉拉扯扯說話,在房間裏大聲喊:“哎呀!爸,快關門!家裏都是什麽味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