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怪郝龍生

從前,光聽說揚州出八怪:金農、黃鎮、汪士慎、李鱔、鄭板橋、李方膺、高翔、羅聘。而今這巴掌大的馬勺子鎮,也出有三怪:王大嘴、李四挽子還有郝龍生。比起來,現今馬勺子這三怪,一點也不亞於古時揚州八怪。

先說一怪王大嘴。其實很多人認識這個王大嘴,倒不是因為他嘴大,一口可以咬掉半個燒餅,是因為他吹笛子跟別人吹法不一樣,別人都用嘴吹,王大嘴卻用鼻孔眼兒吹,吹出來的調兒,跟人家嘴吹的一樣好聽。鎮上人家出了紅白喜事什麽的,爭著請王大嘴去吹,就這憑這一手,王大嘴算不算一怪?

二怪李四挽子。李四挽子這人,大家應該更熟悉,鎮西頭那家“李氏武館”就他開的。此人練得一身好武功,功運到哪,哪就跟一塊石頭似的硬!功運到胸脯上,那胸脯上的肌肉不但硬,還動,像有隻小兔子在裏邊亂鑽,任人用菜刀追著砍,砍出一道一道紅印子,李四挽子眼都不眨一下。

李四挽子這套功夫,是祖傳。解放前,李四挽子爺爺,在少林寺當過幾年夥夫,沒事時,跟小和尚們練過幾下拳腳。後來就靠這幾下走江湖,養家糊口。於是,就傳下了這套“李氏功夫”。傳到了四挽子這一代,養家糊口問題用不著操心了,他現在運起功來讓人家砍,純粹是為了表演,為了招徠遊客。一天砍下來,麵前的破鋼精鍋裏,也能有蓋滿底的錢。

三怪郝龍生。郝龍生在鎮上開了家私人診所,比起那兩怪來,郝龍生更怪得有些離譜,這家夥,始終叫人捉摸不透。所以,這一怪,必須多交代他幾句。

這郝家在馬勺子鎮本是單姓,全鎮全縣,找不出第二個姓這姓的。沒人跟他家同姓,單支,他就敢吹,說他家是太平天國郝大成郝大將軍的後裔。有人不信,唾他,郝大將軍後裔?奶奶個嘴的!郝大將軍連尿點子都沒在馬勺子落過一個,哪來的後裔?要麽你家祖奶奶的祖奶奶,跟郝大將軍睡過?這話更沒人能信,郝大成郝大將軍魁梧剽悍,咋就弄下郝龍生這個小雞子後裔?比演小品的那個鞏漢林還瘦小。

到底是不是郝大將軍的後裔,而今也沒人搞專案,誰也沒那閑功夫去搞外調。再說,現在傍名人,傍貴人,不是郝龍生一個。孔夫子的七十代、八十代子孫,不計其數。姓諸葛的,都往孔明身上賴。就連李連英都有人認他做幹爹。但有一條敢肯定,郝龍生的醫道不是祖傳。誰都知道,郝大成郝大將軍隻會武,不會醫。郝龍生會給人瞧病,完全是自學成才。

郝龍生小時候得過一次惡性瘧疾,險點兒叫閻王老爺收走小命。病久了,他就躺在家裏看醫書,一邊看,一邊拿自個兒做實驗,照醫書上說的,自己買藥吃。後來,瘧疾好了,郝龍生也成了半個醫生。

一日兩,兩日三,理論加實踐,郝龍生不但能給自家人看些頭疼腦熱的小病,逢到鄰居生病抓瞎,也請郝龍生看。他除了會用阿斯匹林給村人發汗退燒,另外還練就一手絕活——就是常常出其不意,趁其不備,猛給病人以一驚,一喜,或一怒,使得有些病人在病亂中的某種神經,在超意識的一刹那,得以恢複原狀,從而也能暫緩病情,達到某種治療效果。郝龍生總結這種療法,叫郝氏“驚詫療法”。

郝氏驚詫療法,也不能說郝龍生完全吹牛,有時還真能使病人猛然一嚇,嚇能破膽!能從迷糊中嚇醒過來。然猛一喜,喜從天降!也能把病痛暫時喜忘了。猛然一怒,怒火衝丹!也能把病情衝淡些。

凡到診所來看病的人,大多是呼爹喊娘地找郝龍生打針吃藥。結果呢,有些病人,針不用打,藥不用吃,一分錢也不用花,自己就能高高興興從郝龍生的診所走出去。所以,你說郝龍生是鬼也罷,說他是人也罷,愛咋說咋說,人家病人信這個,沒打針,沒吃藥,病好了是事實。問問這病到底是怎麽好的?病人自己說不清,連郝龍生本人也說不清。你說怪不怪?

於是乎,一傳十,十傳百,郝龍生也就慢慢成了馬勺子鎮三怪中最怪的一怪。

為何說郝龍生在馬勺子鎮比王大嘴、李四挽子更怪,成為三怪之首?這裏略舉兩例。

一次,耿三慶女人中午下工回來洗衣服。衣服洗好了,往繩子上晾。膀子這麽向上一舉,好好的,隻聽到膀根骨頭輕輕一響,這膀子就立馬下不來了,就那樣舉著,一動,疼得往死裏喊娘。你說這事叫咋怪的?這膀子咋就能上不能下呢?人民公社那晨光,生產隊啥重活輕活沒幹過?耕、挖、挑、割,男人們能幹的活,三慶女人一樣不落,從來也沒說胳膊腿哪兒疼過,而今自家承包地裏這點活,也不重,也不苦,還把人的膀子幹壞了?邪門了都!

其實,像三慶女人這種情況,很平常,在中醫學裏,叫做單臂錯臼。錯了臼,找個醫生複一下位,也就好了。否則,那樣舉著是很疼的。

三榔頭砸不出個悶屁來的耿三慶哪懂?他哪見過好好的膀子舉著下不來的?跑過去,高枝扭青桃似的,抓住女人將那隻舉著的胳膊,硬是往下放。一連放了幾次,也沒放下來,疼得女人羊喊,跳起來罵三慶,用腳踢三慶卵子,踢得三慶不敢靠她。

不敢靠也不是個辦法,人的左手是享福的手,右手是幹活的手。這右手老舉著,幹不成活咋辦?下午,還要鋤地哩,人家地裏棉花包穀都深鋤三遍了,他家地裏那片苞穀還黃黃的趴在地上。

三慶著急,從來也沒見過女人這狀況,老是舉著一隻手,**呼口號像要打倒誰似的,又好笑,又心疼,迅速背起女人上診所,找郝龍生打針去。

郝龍生也沒見過舉著膀子下不來的病人,根本不知道三慶女人舉那叫單臂錯臼。他隻看過一點西醫書,根本沒看過中醫書,根本不知道中國還有相傳幾千古老的中醫學。對三慶女人看看,說不出屁短尿長,針也不給三慶女人打,反倒叫三慶女人的樣子逗樂了。笑笑,說:“你又**啦?要打倒誰呢?老舉著手?不舉左手舉右手,你右派呀你?”

三慶女人眼淚都疼出來了,這死人還拿人開心。你他媽屁的**!罵郝龍生:“殺千刀的,沒好死!人家都疼得要老命了,你還有心說笑話。真是別人害卵子,不在你頭上疼!左派右派的,我就打倒你!你右派!哎喲!……”三慶女人急得要上去捶郝龍生一下,膀子一動,疼得要笑又要哭。

三慶女人罵,郝龍生一點也不生氣,仍嘿嘿地樂:“哎喲個啥呢?也不是頭一回,都他媽叫三慶弄豁了口了,還疼?跟三慶過頭遭喊哎喲,我也信。全鎮男人掏出來比,就數三慶那狗日的東西得頭號,跟嘣棉花的棰似的,都能破世界吉尼斯紀錄了!”

三慶一聽,在一邊得意得要笑。男人聽別人誇自己這個,比誇什麽都開心的。看女人疼得那樣,三慶又不敢笑。就說:“郝先生,你給看看,打一針吧,她疼哩。”

郝龍生仍那樣尤興未了,朝三慶眼一擠,仍說陰陽話:“我跟她打?我個子又瘦又小,那針頭肯定可沒你的粗呀?”

三慶女人也領會這句犯嫌的話什麽意思,疼得要哭的臉,露了一下笑,說:“哎呀!你快給人家打吧死人!粗呀細的粗呀細的。要粗的,晚上叫三慶去給你女人狠狠打一家夥,看你舍得舍不得。”

“咋不得?你叫三慶晚上到我家去,你留下給我?”問三慶,“三慶,行不行?咱倆換一換?現在換女人,時尚。”

三慶在一邊要笑。看女人那樣舉著手,心裏又一陣疼,笑不出來。轉過身,求郝龍生:“郝先生,你給她打吧。她疼哩。”

郝龍生不樂了。說:“那好吧。三慶,你先回避一下。我給人看病,有個習慣,用藥、打針,都是保密的,不讓別人隨便看。要是讓你看會了,而今是競爭社會,我這飯碗就沒了。你先出去一下,我叫你進來,你再進來。”郝龍生說著,就把三慶推出門外,隨手關上門。

郝龍生關好門,然後,不聲不響地走到三慶女人跟前,嬉皮笑臉,把嘴往三慶女人臉上杵。

三慶女人不知他要幹什麽?吃蒜的嘴,熏死人!還醫生哩,嘴也不打掃打掃!就推他。推也不走。三慶女人就轉過身去。郝龍生又跟著追過去,硬往三慶女人懷裏鑽。郝龍生個單,站三慶女人跟前,抻直了,也隻齊到三慶女人胸脯。

女人 胸脯是不讓隨便碰的。三慶女人不知郝龍生到底要幹什麽?世上哪有這種看病的醫生?三慶女人一隻手舉著不能動彈,就用另一隻手去打郝龍生:“你要幹啥?殺千刀的!”打了不走,三慶女人氣得肚子一挺,郝龍生退後幾步。

三慶女人一厲害,郝龍生更是黏糊,又走上來,親親密密地在三慶女人臉上又“叭”了一口,手就伸過去拽三慶女人,往房間裏拉。

三慶女人臉一紅,立即就當真了。她完全明白郝龍生接下來要幹什麽。死活不肯往房間裏去。罵:“你要幹啥死人?饞貓似的?哎!我可告訴你,別看我這一隻手舉著,我另一隻手可是能打人的。你給我規矩點,醫生不像醫生,像二來養的‘荷蘭鬥(進口公豬)’,真是!哪有醫生的樣子?”

“你打呀!你打呀!打是情罵是意。我早就想你打我一下哩。你打呀!”郝龍生也不說別的,嘻嘻地一邊說,一邊死拉硬拽,把三慶女人往房間裏弄。

三慶女人真急了:“死人,你再犯嫌,當心我一腳把你三大件踢散了!我小時候可練過武。”

郝龍生聽三慶女人說“三大件”,更犯嫌勁,伸手去自己下邊摸著,嘴輕輕地在她臉上又“叭”了一下。接著,就去解三慶女人的褲子。

“死人,你還想真來呀?!大白天的,哪有這樣不要臉的男人!……”三慶女人一嚇,不要命地趕快用兩隻手去抓住褲帶。大罵:“你幹啥?殺千刀的,流氓!當心我把你那祖宗根子拽下來!”喊著,用腳去踢郝龍生下身。踢得郝龍生雙手兜著襠光躲。

三慶在外邊聽到女人在屋裏叫,轉身就往屋裏跑,迎麵正好撞著郝龍生出來喊他:“三慶,進來。把女人領回去下地幹活吧。好了。”

三慶不大相信,跑進房間看看,女人兩隻手抓著褲子,紅了臉站著。再看看一邊的郝龍生,郝龍生笑嘻嘻的樣子,很得意。三慶一臉狐疑,問郝龍生:“你真的給她打針了麽?你打哪了?”三慶兩眼直直地對女人的褲子看,嘴裏說的“打針”兩字,完全有了別的含意。

“沒打。”郝龍生一笑,“要打晚上到你家去打。”

三慶又問女人:“他真給你‘打針’了麽?”三慶使勁看著女人的褲子。

“打你個頭啊?沒打。”三慶女人說著,輕輕地甩甩膀子,一笑,說:“你看,這膀子沒打針還真下來了哩!日鬼了!怪不怪?回去上工吧三慶。”

回去上工。

三慶女人那舉著的膀子,沒打針,郝龍生就給醫好了。徐二木匠的疼腰,郝龍生連膏藥也沒給貼,也照樣能醫好,信不?

那天,鎮上的徐二木匠在人家搞裝修,往前下刨時,沒留住勁,滑過了頭,一扭,腰閃了。

說閃了就真閃了,側著身子,感覺還行,一抬腰,媽也!疼得要命!整個人,就那樣90度弓著。一夜,沒能上床睡。天不亮,就來診所找郝龍生要膏藥貼。

早上起來,郝龍生正在刷牙。一側臉,打窗口裏看見徐二木匠弓著腰,頭追著路麵,一拐一拐往診所走。知道是來看腰的。

徐二木匠剛跨進門,正在刷牙的郝龍生,突然,牙不刷了,好好的犯起神經,手裏缸子,“咣當!”往桌上一扔,馬上變下臉來,沒頭沒腦就責罵徐二木匠:“徐二,你狗日的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說句話。聽說你近來給人家打床,總要留一手?是不是?”

徐二木匠側起臉,光愣著,不懂。

郝龍生又說:“有這事嗎?”

“啥?”徐二木匠仍愣著,

郝龍生往外邊走走:“哎我說,你反穿皮襖——裝啥羊?咱們都是手藝人,你做木匠,我行醫,都是社會的人。往大處說哩,為人民服務,往小處說哩,混碗飯吃。別他媽看到現在社會騙錢容易,就眼紅,就來花樣點子。做人,還得講點道德嘛,安?別盡幹齷齪事,到後來,祖宗八代都叫人家罵完了,知道不?”

“啥意思?你啥意思?”徐二木匠疼得側過臉來,問郝龍生啥意思。

“沒啥意思。”郝龍生仍那麽不陰不陽地說:“你自己做的齷齪事,自己不知道?還問我啥意思?”

“你說啥呢郝龍生?我做啥齷齪事了?你給我說明了,別他媽小媳婦過頭遭——銜半截吐半截的。”徐二木匠認真了。

“啥銜半截吐半截?裝啥呢?做了啥齷齪事,你自己不知道?前天,桂生女人來我這兒看病,還罵你狗日的專門做缺德事,沒好死!走路叫車撞!行船遭風浪!養個孫子沒屁眼!先死老子後嫁娘!說你給他們家做的那張廣式床,那簡直不是床,是渣滓洞的‘老虎凳’!晚上睡上去,頭下低,屁股底下高,喝下去的稀粥,要從口裏往外回。我說徐二,你這一手學得真不賴呀?做這種床,實際能給男人增加快感,又能給女人治胃下垂,真可謂一舉兩得。你這項發明還挺高級,要我,早到聯合國去申請國際專利了。”

徐二木匠一聽,火了:“你瞎說啥話?什麽男人快感,女人胃下垂的?你這不是無中生有,故意壞我名聲嗎?我徐家在馬勺子做了幾代木匠手藝,啥時做過這種齷齪事?你他媽跟我一塊到桂生家去看看,看我做的那張廣式床哪兒不好?”徐二木匠氣得光咽,艱難地側起腰,上來拉郝龍生。

郝龍生也不示弱,嘴裏的話更是不好聽:“你狗日的還拉我?自己做的好事,還拉我去看啥?反正我是不會找你做床的。吹啥呀?幾代木匠手藝?幾代木匠手藝咋啦?幾代木匠手藝就不做齷齪事了?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一代!那個小布什上台,還不如老布什哩,媽的!那小子專門先發製人了,世界都叫他製亂套了,你能說祖傳嗎?嘁!”

“放屁!我不跟你說老布什小布什的,你現在就跟我去桂生家看,看看我打的那張床哪兒有毛病。”徐二木匠氣得忘記自己是來看腰的,不要命地去拉郝龍生。

“你自己去,我沒那空。我去看啥?我沒做坑害鄰裏的事。去你的!”郝龍生罵著,雙手捧著徐二木匠的疼腰,使勁往後邊牆上一撞。

“啊!你敢打人?!你敢侵犯人權?大白天的,你狗日的找死!我徐家跟你郝家往日無仇,今日無冤,你竟說出這等齷齪話來損我名聲!”這下,徐二木匠可真不饒郝龍生了,臉急成個紫蘿卜,大罵,“媽的,老子今天倒要好好修理修理你狗日的!怕你而今快活日子也過到頭了!別看我徐二腰疼,一隻手不打你小雞子郝龍生三個,做你孫子!”說著,擼起袖子,上來就要揪郝龍生的細脖子。

郝龍生一躲,突然不凶了。笑笑,雙手對徐二木匠做了個暫停手勢。說:“哎哎哎!幹啥幹啥呐?你不是來看腰的嗎?看看,腰好了沒有?”

徐二木匠愣住。直起腰。將信將疑地看著郝龍生,扭扭腰——日鬼的!一點兒不疼了!